鬼雨全文 余光中
“bazekeji”通过精心收集,向本站投稿了9篇鬼雨全文 余光中,以下是小编收集整理后的鬼雨全文 余光中,欢迎阅读与借鉴。
篇1:鬼雨全文 余光中
鬼雨全文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一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二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 No 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 孙婉宜
父 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you know.I'm as superstitiousas 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
“梦见你同学?”
“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地。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稚国冷而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所谓下课。虽然海神鼓凄其的丧钟,按时。
篇2:鬼雨 余光中
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一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二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 No 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 孙婉宜
父 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you know.I'm as superstitiousas 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
“梦见你同学?”
“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地。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稚国冷而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所谓下课。虽然海神鼓凄其的丧钟,按时。
“上午上的什么课?”
“英诗,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两首诗。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够深了。轻一点,轻一点,不要碰……”
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见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铁门向我关过来。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
篇3:余光中作品《鬼雨》
余光中作品精选《鬼雨》
(一)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二)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No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exorciserharmthee!
Nornowitchcraftcharmthee!
Ghostunlaidforbearthee!
Nothingillcomenear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perkins或者Sandra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nymphshourlyringhisknell……(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arepearlsthatwerehis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nymphshourlyringhis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eventherain,hassuchsmall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孙婉宜
父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篇4:余光中《鬼雨》赏析
余光中《鬼雨》赏析
本文作者就余光中散文名篇〈鬼雨〉进行文本细读,并聚焦在余光中征引李贺诗作之用意,探讨其援引之诗词内涵及声音形式,乃至余光中引用改写之际,如何化用典故为己文。论文在开头先简述〈鬼雨〉一文之于余光中作品的地位,及其写作特色与背景,进而细心整理出文中大量征引之中国古典诗词,再点出李贺诗作引用比例之偏高,切入本文主题,试图探究余光中〈鬼雨〉与李贺诗作之间的共鸣与依存关系。
在文本细读与对照的阶段,本文分别从文辞形式、情感关联两个不同角度来切入,针对每项用典仔细剖析爬梳李贺诗作之意象内涵与余光中〈鬼雨〉文旨叙述之间的紧密扣合,经过上述典故援引案例的一一剖析之后,最后再讨论余光中与李贺两者之间美学及人格上的继承关系。
(一)文本细读详尽扎实
文本细读非常扎实,整理典故也相当用心。作者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典故,以及李贺、余光中的风格美学与作品背后的背景意识都有详尽的论述,尤其对中国古典诗词意象氛围的掌握有一定的敏锐度,确切地剖析余光中之援引李贺诗词,如何烘托出两人对于死亡殇逝的慨叹,进一步发掘了两者之间互文的意义。
(二)针对修辞与音乐性的探讨匠心独具
在处理余光中和李贺两位诗人语言时,作者不只循一般文学评论就内涵、意象、作者人生历程去探讨诗作表达的意义,更难得可贵的是针对诗作最重要的语言修辞形式,作者也多有着墨。虽然〈鬼雨〉为散文作品,但鉴于余光中不但是重要的现代诗人,〈鬼雨〉一文意象繁复、声音节奏讲究,甚至可说是散文诗的形式,作者以大篇幅探讨余光文援引李贺时运用的文辞形式甚有见地,可见作者对诗中音乐性元素的重视,匠心独具。
(三)文本内外对照丰富
在剖析余光中、李贺诗作之时,作者一方面就文本进行评述,将典故、语言、内涵作完整的爬梳,另一方面又多所对照作者创作时所经历的情境,将文本内外的情感内涵并置,此举加强论述的说服力,并进一步建构出文本深度,为本文增色不少。
(一)死亡母题应再突显
若回归到余光中的〈鬼雨〉一文,会发觉全文不但尽是悼儿殇之念,紧扣着死亡母题,更会发现余光中不只援引中国古典诗词,同时亦援引西方莎士比亚的挽诗,及早逝的诗人雪莱、济慈等等。从作品到诗人,余光中一再突显的是对死亡的困惑、恐惧与悲伤,这与李贺其人其作恰恰完全的扣合,李贺被称为「诗鬼」,不只因为他英年早逝及词藻奇诡,更因为其作品处处透露出有关死亡的森森鬼气。况且死亡无论在古今中外皆是文学作品重要的母题,中西皆有挽诗传统,余光中引挽诗作挽文,有其继承与发扬,若作者能进一步追索死亡母题与挽诗传统于文学史论述中的独特地位、风格与内涵,当能更精准突显李贺与余光中作品中的继承关系。
(二)典故与化用的探讨可再精致化
首先,「用典」一直是文学传统中重要的手法,不但余光中本文多有用典,李贺更是众所周知的好用典故,甚至到了过于冷僻的地步,因此在讨论引用李贺诗词的同时,亦应进一步了解李贺诗词之典故由来。比方在〈鬼雨〉第三段中,余光中大量援引了李贺诗中意象,此处不只借用李贺诗中题旨,实则更藉大量的意象语言烘托出魏晋六朝志异式的'鬼气森森,在此如能进一步探究李贺诗中意象与魏晋六朝诗作氛围的继承关系,当更能了解这整段寓言式的墓地场景书写,为何会大量援引李贺,并成功营造出奇诡玄异的死亡气息。
其次,作者虽有注意到余光中在引用李贺诗词时并非原封不动照本宣科,而是多有转化而在自己文章脉络中形成新的意义,但有时或仍过于局限于李贺原诗的脉络,而致论述有些牵强。如〈鬼雨〉中「竹黄。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很明显地与上下文的莎士比亚之死、苏小小之死等相同,是凭吊伟大个人的死亡,但作者因原诗中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感,进而推论余光中在此的引用,有感慨历史衰亡之念,但若细究〈鬼雨〉原文脉,此点论述就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事实上对于典故的再创作、全数化为己用,是余光中此文之所以能在大量用典的同时,仍给读者情感真切之感的原因,作者在对照李贺原文与余光中引用时,应当更细致化其间的异同。
篇5:鬼雨
鬼雨
余光中的散文鬼雨全文主要写了什么内容呢?原文大家知道其内容吗?
鬼雨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一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 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二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 No 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 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 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 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 (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 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 孙婉宜 父 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you know.I'm as superstitious as 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织梦好,好织梦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
”梦见你同学?“
”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地。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稚国冷而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所谓下课。虽然海神鼓凄其的丧钟,按时。
”上午上的什么课?“
”英诗,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两首诗。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够深了。轻一点,轻一点,不要碰……“
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见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铁门向我关过来。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
四
文兴:接到你自雪封的爱奥华城寄来的信,非常为你高兴。高兴你竟在零下的异国享受熊熊的爱情。握着小情人的手,踏过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满地的黄橡叶子。风来时,翻起大衣的貂皮领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见你的快意,因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学城里,被禁于六角形盖成的白宫。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却因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烦恼,但没有雪的爽白和美丽。湿天潮地,雨气蒸浮,充盈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木麻黄和犹加利树的头发全湿透了,天一黑,交叠的树影里拧得出秋的胆汁。伸出脚掌,你将踩不到一寸于土。伸出手掌,凉蠕蠕的泪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阳和太阴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蚀。每一夜都是月蚀。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长此以往,我的肺里将可闻纳群的悲吟,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里你曾向我预贺一个婴孩的诞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那婴孩是诞生了,但不在这屋顶下面。他屋顶比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张异常舒适的小榻上。总之我已经将他全部交给了户外的雨季。那里没有门牌,也无分昼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静的幼稚园,没有秋千,也没有荡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顶,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时摇一次铃当。雨地里,腐烂的薰草化成萤,死去的萤流动着神经质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给不息的大化,汇入草下的冻土,营养九茎的灵芝或是野地的荆棘。扫墓人去后,旋风吹散了纸马,马踏着云。秋坟的络丝娘唱李贺的诗,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百年老(号鸟)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肴。蓦然,万籁流窜,幼稚国恢复原始的寂静。空中回荡着诗人母亲的厉斥: copyright dedecms
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她已经在浮图下聆听了五年,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亲。母亲。最悦耳的音乐该是木鱼伴奏着铜磬。雨在这里下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声中唤孩子去睡觉的母亲。同一盏桐油灯下,为我扎鞋底的母亲。氧化成灰烬的,一吹就散的母亲。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少年听雨巴山上。桐油灯支撑黑穹穹的荒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腾腾地跳着。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妻在产科医院的楼上,听鬼雨叩窗,混合着一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咳声微弱,沉没在滚浪的雨声之中。一切都离我恁远,今夜,又离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淳漓,阴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落在莲池上,这鬼雨,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上。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莲莲相连,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又放走了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夜的鬼雨,哗哗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萧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许多被鞭答的灵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月蚀夜,迷路的白狐倒毙,在青狸的尸旁。竹黄。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风吹雨,黄泉酝酿着空前的政变,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风黑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崩溃了下来,八方四面,从罗盘上所有的方位向我们倒下,捣下,倒下。女娲炼石补天处,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石头记的断线残编。石头城也泛滥着六朝的鬼雨。郁孤台下,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泪。也落在湘水。也落在潇水。也落在苏小小的西湖。黑风黑雨打熄了冷翠烛,在苏小小的小小的石墓。潇潇的鬼雨从大禹的时代便潇潇下起。雨落在中国的泥土上,丽渗入中国的地层下。中国的历史浸满了雨渍。似乎从石器时代到现在。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尽的荒寂和震惊。哭过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湿了青衫,江州司马也变成苦竹和黄芦。即使是王子乔,也带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这已是信笺的边缘了。盲目的夜里摸索着盲目的风雨。一切都黯然,只有胡髭在唇下茁长。明晨,我剃刀的青刀将享受一顿丰收的早餐。这轻飘飘的国际邮简,亦将冲出厚厚的雨云,在孔雀蓝的晴脆里向东飞行了。
光中 十二月九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篇6:余光中有关雨的诗
等你,在雨中
作者: 余光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赏析
“等你,在雨中,在造红的雨中”,一个“等你”何等深情,况又是在雨中?天将晚了,因为“蝉声沉落,蛙声升起”,那痴情的男儿是不是正在望着绚丽的天际,望着一池火红的荷花,在痴痴的想?在痴痴的盼?这将暮未暮的美丽时分,这诗一般、梦一样的等待啊。
等待,在许多的文人笔下是焦急的就,漫长的。《诗经・静女》中的小伙儿被姑娘“爱而不见”弄得“搔首踯躅”;辛弃疾则“众里寻她千百度”。而咱们的余光中却如此平静,静静的等,静静的看,在等待同凝视中,竟感觉“你来不来都一样”。是对姑娘无所谓么?是爱的不够程度么?不!是因为那一池红莲“每朵都像你”。既然有一池的红莲相伴,既然一样的婷婷,一样的雅致,一样柔媚,在诗人眼中,“你”就是莲,莲便是“你”,那么这种等待又怎会漫长?对“你”的盼望与对莲的衷爱本就是一体的。中国人喜爱隔雾看花,因为颇具朦胧。作者更有韵味,他是“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的凝望。于是这美丽不可多得的瞬间便定格成了永恒。“刹那,永恒。永恒,刹那”。三个“刹那”,三个“永恒”,相对的概念,哲理的统一,让人觉得字字是心迹,字字是誓言,但又决不落俗。
诗人的等待中充满了幻想的幸福。痴等的小伙儿想到了伊人的清芬,“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想到了伊人的小手,而那手又是“应该采莲的手”。《汉乐府》说:“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你想想,诗人的“你”应去采莲,那是多么可怜可爱的江南小女儿;诗人的“你”的手应去采莲,那弄莲子的手又该多么玲珑、纤长。
多少时间过去了?仿佛已经等待了千年,星儿已从“吴宫”飞到了“科学馆”,“耳坠子般的悬着”,“瑞士表说都快七点了”。忽然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依旧那么芬芳,那么淳美。钟情的小伙儿等到的姑娘带着她的款款深情走来了,但我们始终不能一睹她的芳容,可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绵绵此情,个中滋味,还是让读者自己品味吧。
余光中是现代古典派诗人,善博采众家。《等你,在雨中》,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它有着杜牧的清绝,姜白石的深情;含着李贺的瑰丽,李商隐的情才。这首诗将刹那与永恒想交叠,在红莲的芬芳绚丽中烘托诗人的一往情深,烘托了中国问换的深情优美。
[余光中有关雨的诗]
篇7:余光中《听听那冷雨》全文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是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而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回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有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起,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篇8:余光中《听听那冷雨》全文
作为我国现代的著名作家,余光中的创作是多方面的。他既能写诗,又能写散文、评论,还有相当数量的翻译作品。他自称是“文学创作上的多妻主义者”。梁实秋曾评价说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听听那冷雨》就是余光中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后收入作家同名散文集《听听那冷雨》中。
作家通过对台湾春寒料峭中漫长雨季的细腻感受的描写,真切地勾勒出一个在冷雨中孑然独行的白发游子的形象,委婉地传达出一个漂泊他乡者浓重的孤独感和思乡之情,表现出一个远离故土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深情依恋和由衷的赞美。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作家从雨,想到那一块久违了的土地——古老的大陆;从金门街到厦门街,从金门到厦门,想到了常州人,南京人,江南人,川娃子,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从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方块字和古老的中国文化,“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慧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然常在”。作家又从雨谈到了在国外的感受,要想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只能回到中国,“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接着,作家调动了一切感官——从听、观、嗅等多种感觉方式入手,极力写出雨中的诸多情趣。“听雨,只要不是石坡惊天的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处,更笼上一层凄迷了。”从古代得竹瓦,到今天的楼房,从中国传统式的房子,到日式的瓦屋,“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扣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最后,作家写道“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前尘隔海。古屋不在,听听那冷雨”。
《听听那冷雨》在艺术上亦有十分鲜明的特色。
首先,作品具有浓郁、幽远、深广的意境和浓重的思乡之情。费孝通曾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中国社会,从基层上讲是乡土的,乡土性作为中国社会的本质属性之一,决定了这个民族对土地的重视与珍爱。”余光中就是这样一位具有浓重乡土情怀的作家。他1949年去台湾,二十五年背井离乡的经历化成了幽远、无法割舍的情思。作家自己曾说“萦绕在我心头的仍旧是挥之不去的乡愁”,“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现在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因此,作品必然抒发作家思乡、恋土的情怀。在散文中,通过雨中幽远的情思,把作家对少年生活的回忆、中国大陆古老的文明、古诗画的意境与对现实生活的诸多感受,汇集在一起,编成了一曲委婉、悠长的歌,其中对故园、对乡土、对中国文化的赞美和追寻,像无尽的潮水一样涌来,创造出了幽远、深广的意境。
其次,作品想象绮丽而多变,并大量采用了比喻、对照、联想、烘托等表现手法,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雨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自然现象,下雨是所有人都有过的生活经历。但是,作家却能从这平常的生活经历入手,表现出自己独特的感受。从雨中的金门街到厦门街,想到金门到厦门;从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子、江南人,到杏花春雨江南;从杏花、春雨、江南,到方块字和中国古老的文化等等,作家极尽联想,而雨中的诸多感受——听觉、视觉、味觉、嗅觉等诸多感觉方式和奇妙的比喻、烘托,更加深了作家思乡情怀的表达与抒发,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第三,作品的文字典雅而富于弹性,巧妙地融古典语汇与白话于一炉,具有极好的音乐感和节奏感。余光中具有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又接受了系统的白话文的训练,在创作中自然得心应手,既注意运用长短相间的句式,又注意通过双声叠字来增强乐感和节奏感,而绵密的想象和意向,更进一步渲染了散文的情趣。无论是大雨的滂沱,小雨的淅淅沥沥,再加上大量双声叠字——如“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罢沉沉地弹,徐徐地扣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再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使散文节奏明快,又典雅明丽,可与唐代诗歌白居易《琵琶行》现媲美。
篇9: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磁石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英文,日文,俄文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下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沐浴之后特有的腥气,也许那尽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富云情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赖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据说住在竹楼里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是住在竹筒里,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噬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敲,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持,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漫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吧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作品赏析
《听听那冷雨》是余光中的代表作品,正如《荷塘月色》之于朱自清,《茶花赋》之于杨朔一样,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作家的创作主张及艺术风格。
文章虽说通篇写雨,写愁,写离怨,但决不惜那朦朦的愁云蒙蒙的雨幕来晦涩自己的观点,他勇敢地涉足以让庸人却步的政治湍流,有意让作品的社会意义、美感价值经历洗礼和考验。此文开篇,作者便将在凄风冷雨中产生的单调感顺势行延为对历史与现实的喟叹:“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们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这妙喻准确、简赅、新鲜,下笔时全然不想着会开罪于何人,只是让艺术把真情实感馈返给现实——它的母体。大凡真爱,便不必讳言,无须粉饰,且读这一句吧:“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据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这声音来自台北,1974年。不是“箴言”,却是“真言”!想当时,正统作家群中诗以“莺歌”,文以“燕舞”不乏其人,愧杀,愧杀!用艺术伪装现实,艺术只能沦落。
余光中正视现实的勇气还表现在他不沉洒于历史的“杏花春雨”,也不轻信来自官邸或酒肆的传言。他思索、辨析:“日思夜梦的那片究竟在那里呢?”“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难怪他要写冷雨,听冷雨,嗅冷雨—— “淋淋漓漓”的雨丝能清醒头脑,“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增聪听功,“爽爽新新”的雨香则沁心润脾。冷雨,冷语,冷静的肺腑之语。
行文中,作者决不忽略文字的美感价值。冷雨中诱出了祖宗的诗韵,君不见“渭城朝雨邑轻尘”、“清明时节雨纷纷”都以“变奏曲”形式流韵在字里行间。作者的“情丝”与雨丝始终交织着,在冷雨中忆起了初临孤岛时的“凄迷”,也忆起了初恋时的温馨,也讲在基隆的港堤上,也许在四川的池塘里。他相信“商略黄昏雨”的意趣,只有在中国方可尽享。他想起辞书中“雨”部字块的繁坛,米家山水画的云情雨意,王禹冉为听雨而造的竹楼以及现金雨城中千个万伞的奇观。雨连着台岛与大陆,连着悠悠的历史与难尽人意的现实。尽管为文的契机是感慨于海峡两岸“参商太久”,但此文的审美对象是雨、所以作者一直是用来濯涤自己的愁绪,用雨来勃发读者的情趣。至于载什么“道”,完全没必要让艺术去屈就。真正的艺术,本身自有扬善祛恶,昭示美于光明的功能。关键是那艺术要真,不要伪,每个艺术品种都要遵从自身规律去反映现实。唯其如此,也就必定能和当代生活节奏同步了。余光中的散文创作实践对上述的分析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文坛宿耆柯灵说:《听听那冷雨》 “直接用文字的雨珠,声色光影,密密麻麻,纵横交织而成。这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中国文字和现实文学的表现力增加一点信心,也应该承认这在“五四”以来的散文领域中,算是别辟一境。”这评论有深刻的见解,也很公道,会引起作家与散文爱好者的思考。读《听听那冷雨》还可以感受到余光中对散文艺术的多方面探索。他努力开拓散文“可读性”的范围。所谓“读”,不仅染人以目,感人于心,还讲求易诵之于口,悦之于耳。为此,他十分注意词语的音韵美,化古求新,别具一格。叠字叠句的用法在他笔下出神入化了,让人一看便不禁吟哦。余氏对李清照的词风是偏爱的,“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则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这句话师承《声声慢》,但他更注重的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这句,“譬如凭空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沦沦,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叠字连绵,表态、动态、声响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质感写活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善用叠字,“诗化”散句,似乎也可称作 “余光中现象”,读起来有醉人的韵味,那巧构的谐音辞格又毅出一连串的遐想。再如“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个万伞”一句,“山”、“伞”湘谐,借喻妥帖,寄寓着无尽的忧思与遗憾。桐城文人“因声求气”的观点,在余光中的散文里得到的印证和发展。
有时,作者也排出个把长句,但不累赘,仿佛如歌的行板。他拿手的还是让短语、短句参差跳跃产生出珠落玉盘的效果,读这句便知此说不谬:“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不仅可诵简直可唱了。人们得到了启示:诗句要有节奏,散句也要有节奏;而这节奏千变万幻,调度得当便是艺术。
同类语或近义词的连用在文中也不乏见。“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一下子扫过万千山水,大陆风情,如数家珍。再看这句;“大陆上的秋天,天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一字之别,入木三分。
读余光中的散文,对于爱好古典文学的人来说,则常有会心,时而颌首;对于发蒙于新文学的青年来说,则知、美兼得,受益匪浅。当然,细心者也会发现余文中亦有西化句型杂陈其间,另有意趣。这表明在对待“民族化”的问题上余光中既坚持主脑又不偏颇自囿,至于文中大跳跃式的联想和具有现代风格的“情影置换”更能证明这一点。
【鬼雨全文 余光中】相关文章:
3.余光中作者简介
4.余光中诗歌
5.余光中散文
6.我若为鬼
7.鬼灵报告
10.余光中代表作诗歌






文档为doc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