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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

2024-01-16 08:56:1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柯士威”通过精心收集,向本站投稿了9篇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以下是小编收集整理后的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仅供参考,欢迎大家阅读。

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

篇1: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三十一)

61

推病号出去透气是个极其麻烦的事情,是护工保姆最不愿意干的活。像我这种家人对病号漠不关心的护工保姆,是其他同行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户外还是户内管理病号,我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对病号指手画脚或者控制病号的饭量,他们的家人对此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在做天在看。

如果家人对护工保姆和病号要求不高或者干脆放任自流,我疑心要么家人的心理有问题,要么是病号和家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你的死活跟我无关的地步,也或许两者都有。可怜的老头,躺床上久了,成了令人嫌恶的多余人。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懒洋洋地出来了,屋里亮堂许多,我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一股冷风忽的一下挤进来,凉哇哇地扑到我的额上,我激灵灵打个冷颤,冷气顺着脖颈传遍全身。桌上王天宁的作业本被风吹得哗哗啦啦,飘落到桌下的玻璃缸里,惊到缸里酣睡的缩头老鳖,它趔趄了一下身子,从垫在身下的两块小黑石头上滑到一边,头无奈地伸出硬壳,贼溜溜地巡视一圈,又缩进了壳里。

我赶紧把作业本从玻璃缸里捞出来,刚刚想探出脑袋张望的鳖头又倏地一下缩了回去,而后又不放心地伸了出来,四肢乱弹撑着,好像要做出逃跑的姿势,小小的玻璃缸,你能跑到哪里去,不自量力的家伙,你就好好待在你的小缸里吧,还想去河里海里不成?你已经注定在这小窝里过余生了,哪里也别指望了。老鳖挣扎了一会儿,果然很听话,又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啥都一样,老天爷好像啥都替你安排好了,无论你怎样扑腾,总也逃不出玻璃缸的命运,看着外面的世界怪大怪热闹,这些都不属于你,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看,然后还是要乖乖地趴在角落里听天由命。

作业本上的红叉叉跟鸡爪挠出的血道道样,在水的浸渍下顺着本子往下滴答着红水,我赶紧甩甩水,拿出卫生纸把作业本轻轻擦擦,再看,本子已经面目全非。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这跟命根子一样的东西落到这下场,要是让老太太或者铁英知道了,还不气翻天。

我就不信了,作业本比老头还重要?把作业本先放在窗台上晾晾,今天天气不赖,把老头整出去晒晒太阳要紧,他屁股上的褥疮有发大的苗头,不小心一碰住疮口就哼嗨着疼。这边哼嗨着,那边卧室里的老太太跟没听见一样,吃完早饭把王天宁送走后就趴在床上发愣,平日唠叨惯了,猛下不吭气我反倒是不太习惯了。

把老头从床上搬到轮椅上不是件容易事儿。在别家,这项工作必须有人协助完成,可这家就格外出奇冒泡,对老头不闻不问,心情不好了,再拿老头当出气筒,老头敢怒不敢言,支叉着脖子瞪着眼刚想发飙,哼哼两腔又跟老鳖样缩回去,就会白楞着眼翻来翻去也没人搭理他。老头听说要推他出去透气,马上来了精神,试摸着想自己翻起身。

“啧啧啧,外公好样的,长能耐了,自己起来了。”我逗他,老头呵呵笑了。

“唉,眨眼即是入土之人,世事难料,当年我也是雄心壮志,走南闯北,谁承想现在落个如此下场。”

“外公,甭感叹了,都过去了,又回不来了,想恁多啥用。今儿个天气好,咱下楼晒晒再说。”

老太太不帮忙,我只能自己把老头鼓捣到轮椅上。老头身量大,年轻时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现如今虽说缩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要是把他提溜起来,不费一番功夫可不中。就这样身子完全不能自理了,嘴里还念念不忘他酷似国家伟人的外形,常常以伟人的形象在我面前自居。看他霜打的脸上有了一点暖色,我也不忍再打击他,吹吧,男人都喜欢吹牛皮聊以自慰,反正也不犯法碍不着别人,想咋吹咋吹吧。

“外公,你先等会儿再说,伟人瘫痪了不是也跟常人一样,动不了要人伺候,你先配合我,坐到轮椅上再说。”

老头点头,我先把轮椅推到床沿靠近老头屁股的地方放好,然后上床,两腿分立在老头身体的两边,俩手拉住老头的俩胳膊,运足力气,一下子把老头的上半身拉起来。这一幕一定很好笑,一个一米五的小低个,胯下是一个酷似伟人模样,曾经豪情壮志走南闯北的大男人。而这个大男人正被一个瘦小的女人拎着拽着,往轮椅上拖,连坐轮椅都如此艰难。思想不可打岔,我要迅速在他身后支个被子,顶住后背不往后再倒过去,跳下床,俩手环抱老头的胳肢窝,老头怕痒,刚刚动一下他的胳肢窝,他就扭捏着身子嗤嗤笑,我假装生气的样子训斥他,说再这样就不带他出去了。他一看我拉脸,赶紧把俩胳膊勉强架起一点,示意我继续。我架住他的胳肢窝把老头的屁股用力转到轮椅的地方,往外使劲拽,老头的腿虽使不上太大的劲儿,也能多少配合往后蹬着,直到屁股挪到轮椅的边缘,我一手拦住老头的腰,一手再拉住轮椅的后把手,俩手前后用力,老头就稳稳当当坐到轮椅上了。看着老头坐好后,脸上一丝露出难得的微笑,我心里有几分得意,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的踏实,又有几分庆幸,幸亏我不是他。

院里平日里闲人极少,过往的人行色匆匆,赶着忙工作忙人生去了,这些亭台流水,花花草草好像专门为我们这些闲人准备的。太阳暖洋洋照着,找一个避风有阳光的角落,坐下看看花草流水,亭台楼阁,心里马上静了,像回到了乡下老家,周围一切都闲散放慢下来,慢得几乎感觉时间不动了。

院里有几个晒暖的闲人都下来了,俩轮椅并排着队,不远处是两个护工保姆坐在一起唠嗑,一个轮椅上坐着六十多岁的干巴瘦的小老头,他姓陈,都叫他陈叔,老伴几年前去世后,他一直郁闷在心,瘫痪两年了,跟前有俩儿子,一个不胜一个,大哥让老爷子立遗嘱,死后把房子留给他的儿子,家里唯一的男孩,老陈唯一的亲孙子。老陈的二儿子立马翻脸,如今男女平等,老大凭啥法说把老爷子的房产给他儿子,我还有女儿呢。家里乌烟瘴气,你争我抢,老陈气的半死不活,最后立下遗嘱,房子没俩孩子的事儿,俩孙一人一半。伺候陈叔的护工保姆是那个白胖高个的中年女人秀娥,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嘎嘣脆,肚子里啥都存不住,主家的私密事儿,她自己家的私密事儿,被她那张漏斗嘴抖漏地干干净净,老陈家的那点事儿,连老陈的俩孩咋吵架骂架的细节,院里的保姆们都知道。

另一个轮椅上坐着满头白发满脸红光的老太太,老头年轻时就不在了,她带着四个闺女吃糠咽菜地把她们拉扯大,现如今,闺女们各个孝顺,不仅雇佣专门的护工保姆,姊们四个轮流陪着妈妈。老太太虽说瘫痪十多年了,红光满面,外人一见就夸老太太有福气。伺候老太太的女人叫彩云,鸭蛋脸皮肤黝黑,她跟秀娥没事就推着病号出来唠嗑。把病号推到太阳地里晒暖,她俩坐在一边闲拉扯。

我一下来,仨女人凑够一台戏,叽叽喳喳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把城里人羞于启齿的发霉事儿都拿出来晒太阳了。

62

秀娥胖胖的白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她环顾四周,压低嗓门,脸上闪出一片薄薄的红云,忽而又飘走了,又变回了白白的她。

“老陈不是啥好鸟,老色鬼。”秀娥撇我一眼,气愤中夹杂着洋洋自得,比着我她还年轻,应该有资格骄傲一下,快五十的女人,仍然残存些诱惑男人的魅力,这应该算是幸运。

秀娥看见我俩一脸好奇的样子,往她身边凑近,显得更兴奋了,淡淡的红云又飞到了白胖脸上。

“昨晚上,我给老陈擦身子,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摸我亲我,那玩意居然撅多高,老不死的东西,丢死人。”秀娥又偷偷瞥一眼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老陈,压低了嗓门。“他说,他有钱,别跟儿子们说,晚上跟他睡一觉,我要多少钱他都愿意。”

“这钱多好挣,你同意了没有?”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她。

“我把你俩当好姐妹,问你们,你俩倒好,故意耍我是不是?这老头不是啥好东西,要是你,你,同意吗?”秀娥指着我和彩云。

我和彩云面面相觑,我们没有遇到这样的主家啊。

“要是遇到了,你俩会怎样?”秀娥步步紧逼问我和彩云。

“我是不会要这污目钱,家里有老头,又没有离婚,干这档子下流事儿,绝对不中。”我坚决反对。

“有啥不行,咱们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又不是出去乱搞,就这一个病老头能咋滴你,不就是躺他身边说说温存话嘛。他又不会乱动,你怕他做啥?”彩云还是年轻,啥都看得开。

我心里居然酸溜溜的,啥时候都是女人俏有人要,要是长得跟丑八怪样谁能稀罕。秀娥除了脸生得怪白,也没有啥特别好看的地方,就这都能被人相中,要是她同意,能多挣好几倍钱,这钱挣得太容易了。我心里觉着不舒坦,辛辛苦苦忙乎一月,也比不上跟人睡一觉挣得多。可是,这档子事打死我也不干,既然自己不会干,为啥心里不舒坦甚至有些生气,我有点搞不懂自己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挣钱多又没啥损失,多划算,要是我,我就干。”彩云在保姆群里比较有信誉,她说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

秀娥的炮筒子嘴突然熄火了,她翻着眼默不作声了,是不是在考虑她今晚的命运。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光好像钻到皮肤里了,把秀娥的整个脸映得白里透亮。

不远处的小亭子边上,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警惕地左顾右盼,似在找一个安全妥帖的地方晒太阳,它的眼神敏锐胆怯,脚步缓慢优雅,细碎的猫步在暖阳里小心翼翼,它抬头看一眼亭子上高高的斜栏,迟疑着,好像在寻思,也许这里是安全又避风晒太阳的好地方,它敏捷地直立起身子,顺着亭子的围栏爬上去,在斜栏的间隔里团成一团,悠闲地趴下头眯上眼,偶尔睁眼看看下面的一切,它高高在上,谁能惊扰。

秀娥长一张铁嘴,再说都不知累,嘴角新鲜的白沫盖住已经干裂的白痂,偶尔喷出的吐沫星子不偏不倚跳到我的嘴唇上,我侧了侧身子,用手抹拉一把嘴,把头转向一边。

一只酷似红孩的小白狗穿着花马甲,耳朵上的毛发染成了蓝色,尾巴也染蓝了,它旁若无人地撒着欢儿径直往不远处的亭子里跑去,屁股后忽高忽低的蓝尾巴在阳光下跟煤气灶上蹿跳的蓝色火苗样闪动。

也许动物跟人一样,需要伙伴,不管是不是合乎自己的胃口,只要身边有个伴厮磨着,总归比孤单着强。小花狗好像嗅到了伙伴的气息,它嗖的一下子窜到亭子边上,抬头仰望着闭目养神的流浪猫,抬起前爪上下抓挠着栏杆,嘴里低声呜呜着,像在呼唤又像祈求。流浪猫不屑地直起头,抖抖身子,往下张望,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新贵。小花狗前爪不停地扒拉着,似也要爬到斜栏上与猫玩乐。猫迟疑着,躬起身子,屁股朝后伸伸懒腰,“嗖”一下,好像在小花狗面前鬼摆它高超的轻功技能,娴熟优雅地划过一条弧线,轻轻落在小花面前。小花窃窃地退后几步,趔趄着身子,扭过头张望。从亭子的后面走来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嘴里喊着“妞妞,快回家了,快点,听话。”

小花狗一边看着胖女人,一边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流浪猫。刚刚胆怯的样子一下变得骄狂起来,它上蹿下跳地扑向流浪猫,本来想靠近它的猫吓了一跳,慌张地看了看小花的胖主人,“喵”一声惊叫夺路而逃,只留下小花怅然若失被流浪猫勾走的眼神。

院里静了,秀娥说累了,太阳快当头了。看这仨轮椅上的病号暖洋洋地快睡着了,晒得差不多,该回家了。我们仨人正要推轮椅各自分头回去。从大门口方向开过来一辆小轿车,我大眼一看,是铁英开车回来了。秀娥没有见过铁英,彩云也顶不准铁英的模样,我指着小轿车给秀娥和彩云介绍说,开车过来的这个女人这就是老头唯一的闺女。她俩伸着脖子看,我说:“急啥,一会儿到她爹的轮椅边她停了车再看也不晚。”她俩点头。

“乖当,这女人有钱,这车得值百十万吧。”彩云对小轿车懂的多。

“宝马车,听说可贵”我应和着。

宝马车从老头的轮椅边上出溜着开过去了,连迟疑一下都没有。我直瞪瞪地一直盯着铁英,她开到轮椅边上时微微侧了一下脸,面无表情路过,像陌生人一样,并没有给她亲爹打一声招呼。车开得慢,老头也看见了自己的亲闺女,他趔趄了一下身子,嘴角抖动抖动,车漫不经心地经过后,老头一动不动了。

我们仨女人都愣神了。

“陈三儿,你主家是啥情况?这铁英是老头的亲闺女吗?”秀娥一脸蒙地问我。

“是哩狠,正儿八经的亲闺女。”我给她俩保证。

“我的亲娘啊,见亲爹连一个屁都不放,真是孝顺孩子。”彩云感叹起来。

我们仨女人带着城里人所不屑的乡下人短浅不解的目光各自回去了。我以前只见识过铁英对她妈指手画脚的样子,只见过她对王天宁说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只能做个拾破烂的脏人,还见识过她在楼下遇见我时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地飘过的样子,从没有见识过,她遇见自己的亲爹时跟遇见我时一模一样的样子,今天,我算是见识到大城市的文化人的模样了。

篇2: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三十)

59

这几天跟老夫妇俩接触,让我大开眼界了。我知道了中国的东南边的南半球,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澳大利亚。澳大利亚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城市叫悉尼,里面住了好多中国人。

王思疆和李婉歌夫妇俩就住在悉尼,悉尼是个好地方,西面有蓝山山脉的悬崖峭壁,景色优美,上海的冬天是澳大利亚的夏天,那里的季节跟上海的正好反着。隆冬季节从上海去澳大利亚悉尼,那里却正是阳光灼人的盛夏。

“哦,上海跟悉尼差远了!差太远了,王天宁,你愿意去悉尼上学吗?”李婉歌会很夸张地耸着肩膀亲吻着王天宁问她。

“悉尼比上海好吗?”

“当然了,我们邻居家小女孩Aria跟你一样大,她和泰迪baby,每天都会在河边的树林里散步,悉尼的天空有很多飞鸟,天空很蓝,白云很白。Aria会拉小提琴,会骑马,会钓鱼、还会游泳。你们可以一起玩,好不好?”

“是格林童话里的大森林吗?”王天宁眼里满是期待,那是她新奇未知的世界。

“哈哈哈,是的是的,很美,而且,你可以干你喜欢的事情。”

“我不想让妈妈去,我想让爸爸跟我一起去。”

“哦,你应该问爸爸妈妈,这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会尊重你们的选择。”李婉歌耸耸肩膀。

王天宁看看爷爷,她想让爷爷帮她说,爷爷同样耸耸肩膀。很遗憾地看着她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

王天宁瞪着疑惑的大眼睛,看着眯着眼昏昏欲睡的红孩,问:“红孩,你怎么了?你不舒服了吗?”

我想笑,平日里对红孩张牙舞爪的小魔王,如今像变了一个人儿。

“天宁,你到了爷爷奶奶家,可以每天看蓝天白云星星,可以像Aria一样,拉小提琴,骑马,钓鱼,游泳,选择你喜欢的事情做。”爷爷也开始诱惑天宁。

“我可以去外面玩,不用住高楼吗?”

“当然可以,每天都有你自己的时间,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做”爷爷笑呵呵地看着王天宁。

王天宁眼睛里闪着光,亮晶晶的。

据夫妇俩说,悉尼跟上海很多不同,连房屋建筑的朝向也和我国相反,中国俗话说:“有钱不住朝北房”,但这句语在澳大利亚不适用。在澳大利亚,只有朝北的房屋,才冬暖夏凉。

这夫妇俩把他们在悉尼家的照片拿出来让我看,啧啧,这地方咋跟画出来的一样哩,老头搂着老太的肩膀坐在一张长凳子上,俩人笑的跟老菊花开了样,身后是蓝得透亮白得刺眼的云,上下两层小别墅前是一洼跟蓝天一样的大水池,据说是游泳池。真见识了,游泳池在家里。

这么老了还能在水里游泳?我疑惑地看着蓝汪汪的游泳池,又看看眼前这个老太太,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呵呵呵地笑起来。

“老太太还能游泳?是不是?”她有些调皮地向我眨眨眼,我迟疑地点点头。

“毛泽东七十三岁时还游长江,它在水急风大的长江上畅游一小时零五分钟,游程近三十华里仍毫无倦意。我现在也才七十多岁,为什么不能游泳,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游泳池而已。”李婉歌大眼看起来确实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她脸上白白的,好像涂了脂粉,眉毛画得有些重,又黑又浓,横卧在有些浑浊但依旧光亮的眼睛上方,薄片似的红嘴唇往下耷拉着,几道深深的褶皱像刀刻在下巴颏上,一微笑就开始生动起来。不仔细判断,看起来最多像六十岁的样子,跟天宁的外婆李小梅比着简直天壤之别。

李小梅说起来是大上海的老太太,跟乡下邋遢老太婆没啥两样,天天穿着那件黑不溜秋的灯草绒褂子,头发本来就是自来卷,支支叉叉,梳头时每次都是用大齿梳子草草耙耧两下完事,就没见过头发光溜过。脸更别提了,一早起床,用清水摸拉一下,没见她用过雪花膏,更别说涂口红了。一脸干巴巴的褶子总是僵硬地耷拉着,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王思疆和李婉歌是1963年经过几番辗转逃亡几年后,在朋友的帮助下最后落脚到了澳大利亚,期间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勉强幸存。晃眼过去了四十多年,当年不到三十岁,如今已经鬓发苍苍了。

虽说澳大利亚好,夫妇俩始终忘不掉自己是中国人,他们唯一的儿子,王中豪,从小就耳濡目染中国文化,夫妇俩为了那份中国情节,李婉歌在家专职教育儿子中文,中国的几千年的历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王中豪虽说不精也知道个大概,孔孟老庄,四大名著,说起来也滔滔不绝,这样优秀的儿子,帅气的儿子,从小就被不乏众多女孩子追捧。

王中豪命中注定跟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连接,因为他骨子里流着炎黄子孙的血。他会在闲暇的午后,约上几个中国朋友,抛开澳大利亚人喜欢的啤酒而选择中国的毛尖,谈中国、欣赏中国古典宋词,在开阔的公园和绿地点缀中慢慢品味中国文化的博大。

学生时代的王中豪,虽有些腼腆但绝对是无拘无束,他渊博的中国文化积淀让朋友们赞不绝口,他有着中国人的矜持内敛,又兼具着西方人特有爽朗和无拘无束的个性。

他兴趣广泛,喜欢体育运动,如冲浪、赛马、钓鱼、澳式足球、篮球及游泳等体育项目无一不尝试。他学生时代过剩的精力总让父母担心,儿子是不是个天生的冒险家?

王中豪从小生活在澳大利亚,骨子里却属于中国。澳大利亚人有个绝对无法通融的习惯:那就是每周日上午,一定到教堂听道。澳大利亚人自古至今,一直严守“周日做礼拜”的习俗,就像很多中国人初一、十五到庙里拜佛的意义差不多。入乡随俗,小时候,每次李婉歌带着王中豪去做礼拜,他都会噘着嘴说:“我想去中国,我喜欢中国的佛教。”他跟中国的佛教有了渊源。也许是佛祖在冥冥中牵引他来到中国,他最终改变不了中国什么,而中国则生生改变了他。

60

一周后,老太太出院了。

王中豪对铁英的冷战还在继续。最近的日子,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只是有一次他给王天宁打电话时,我接住电话,他声音很低沉地在电话那头问王天宁怎样了,我说挺好,天天去幼儿园,这会儿王天宁跟她奶奶一起下楼玩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他还想说什么呢?我隐约觉着他还想说些什么。

我一直疑心,李婉歌嘴里说出的王中豪跟现在的先生是不是同一个人。他怎会在开阔的公园和绿地点缀中高谈阔论?还会冲浪、赛马、钓鱼、澳式足球、篮球及游泳?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跟这些事儿有丝毫瓜葛。

大城市跟乡村最大的不同就是夫妻间的那些事让人匪夷所思。花钱AA制,管孩子也是要分工,如果哪天闹矛盾,连睡觉都实行AA制,这跟外人在一起有啥区别哩。铁英表面对先生百依百顺,因为她怕失去她。事实上,她偶尔忍不住尖酸刻薄地抱怨先生,也能觉察出她骨子里还是有一种自我优越感,那就是她引以为傲的遥遥领先王中豪的挣钱能力。

她背后里会痛骂自己的老公,说他被澳大利亚毒害了,无论怎样教他讨好顶头上司的绝技,他就是学不会。王中豪很优秀,可是,在国内,无论是国企,合资企业,还是外资企业,不仅靠实力还要能在强手中突围,突围的利器就是学会八面玲珑,不漏痕迹地见风使舵,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这是软实力,比硬实力更管用。因为比他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只有软硬兼施才能更快地爬到自己理想中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决定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键,可是,王中豪好像根本学不会,也好像根本没有兴趣学。

人到中年,王中豪也没能混上一官半职,挣的钱也只有铁英的一半,这使得铁英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时,羞于谈及自己的老公,年轻时曾经骄傲一时的老公,如今却落于人下,铁英这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越来越发现,曾经拥有的完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不仅如此,在她进入不惑之年后,发现一切都在渐渐失去掌控。她的老公好像离她越来越远,她曾经牢不可破的婚姻开始摇摇欲坠;她的女儿好像越来越不听话,莫名其妙地跟她爸爸结成坚不可摧的同盟;更可怕的是,她面若桃花的容颜有了秋日黄菊的味道,大波浪的乌发里翻卷出几缕刺眼的白浪;还有,日渐衰老的父母的病痛,抱怨和无休止的琐碎,这些足够让她这个独生女爆裂或者发狂。

暴风雨迟早要来,谁也挡不住。家庭的矛盾积压久了不是发霉腐烂就是变成波涛狂澜。

晚饭后,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有些让人坐卧不宁。老头躺在床上,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翻身,可是,身子只是轻微颤抖了一下,还是在老地方待着。我帮他翻身时,他“哎呀”大叫一声,吓我一跳。

“陈三,你掐住我了,后背上好疼啊。”

“外公,我咋会掐你哩?”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床上龇牙咧嘴的老头。

我把老头的身子翻过去背朝上,掀开睡衣,一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气味,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味,不是臭味,不是酸味,像是久不见日头的庄稼地被耙开后弥散出腐烂的味道,这种气味很特别,即使天天在阳光下晾晒,即使天天用清水擦洗,只要人体接近衰老的边缘,它就会顽固不散。

老头的屁股沟正中间有一块鹌鹑蛋大小的肿块,紫红色的表皮已经脱落,鼓起明晃晃的水泡,一碰就钻心疼,这是褥疮。我在医院伺候病号时,好多常年瘫痪在床的病人都有这种毛病。遇到勤快善良的护工保姆,一天要不停歇给病号翻身,保证身体的各个部位不长时间受压,即使这样,也免不了长褥疮,如果遇到又懒有刁的护工保姆,家里人再不操心,那病号指定倒血霉,好多长期瘫痪的病号不是被原发病折腾死的,而是被这可怕的褥疮夺走了生命。

“外公,你屁股上长褥疮了,以后要经常给你翻身,还要用药,这东西烂得可快,可受罪。”我给老头解释,他有些糊涂了,居然说我掐他。

“陈三啊,弄点安眠药给我一吃算了,也不用躺在这里受罪等死了”老头咳声叹气抱怨。

“外公,你心情不好了?这日子咋啦,有吃有喝有钱,你躺着啥也不用干,搁乡下,谁还雇人伺候你?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知足吧。”

老头哼嗨着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他身上的褥疮看起来要溃烂,得赶紧告诉老太太和铁英让她们给老头买药,要是不管它,要不了多久就会染到别的地方,溃烂流脓麻烦就大了。

本来我以为老头的褥疮会得到家人的重视,谁知,给老太太说完,她居然面无表情从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连嘴都没动动。她是啥情况?也许是刚出院身体还没恢复,也许是为铁英的婚姻忧心忡忡,也或许是正为老头的老命耿耿于怀。

我又跟铁英说了她亲爹的情况,铁英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拉长脸斜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还不想活了,一起去死吧!”我惊得目瞪口呆,身上搜搜往外窜凉气。

还能跟谁说?跟先生说,先生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跟王天宁说,她一个小孩子能知道啥?跟他的亲朋好友说,我几乎没有见他们的亲朋好友来这个家里的迹象。只有王天宁的爷爷奶奶来了,李小梅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把这么好的夫妇俩撵出去住宾馆,她对亲家都恁客气,何况他人!

我该对谁说!这是个可笑的问题。老头好像已经成了毫无用处的多余人,除了我每天围着他转圈,那是因为我要挣钱还债,连王天宁和红孩也不怎么亲近他了。他每天除了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俩眼看着天花板,就是流着哈喇子坐在轮椅上,木呆呆地浑浊地盯着白唰唰的墙面冥想。话越来越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硬,嘴角看不出一丝一毫会笑的痕迹。如果不是愤怒时发出一声低吼或尖叫,家里人一定以为他已经不存在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两天过去了,还不见老太太和铁英提起给老头买药的事儿。我白天不停给老头翻身,把睡裤和裤头脱去,用淡盐水擦洗,棉签把水泡周边擦干,褥疮要晾晾,这是长期躺床上捂出来的毛病。如果不上药,再擦洗晾干也白搭,我在医院见多了,只要身上开始出褥疮,即使抹药也根治不了,除非病好了,离开床能来回活动。看老头这情况,恐怕是难了。

本来我以为老头的褥疮是家里的头等大事,结果我错了。是铁英跟王中豪的婚姻问题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王中豪的父母已经不能再容忍小夫妻俩一拖再拖,他们说,如果不需要他们的介入,他们就定机票回澳大利亚了。这下可管用,两家人终于达成了一致,定到明天晚上在铁英家商量他们的婚姻大事。

自从发现老头开始有褥疮,我就尽量推着他到户外透气。在伺候老头上,他的家人对我要求不高,我完全可以因此偷懒耍滑,但我这个人天生最看不惯懒惰耍滑的人,外人可以随便看不起护工保姆,我就是不服气,没有护工保姆,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那些表面上光鲜照人的人,那些对保姆耀武扬威的人,统统都会不知所措。没有谁能逃脱时间和病痛的手掌,它们能击碎所有人的骄傲。

可是,当时间和病痛没有在谁身上发生变化时,她仍然可以暂时不屑一顾或者耀武扬威一下,也许,她一辈子都生活在虚荣包围的怪圈里,没有走出去的欲望,更没有如何走出去的能力。

篇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九)

57

那小黑影径直走到窗台边上,一窜一窜往窗台上跳,从窗外透过几点忽闪忽闪的红光,像乡下人传说的红眼老巴子在小黑影身上不停地眨来眨去。

我一激灵,睡意全无,摸摸身边,空了,再使劲瞪大眼,用手揉揉眼,仔细看,红点在黑暗中闪烁到黑影的最上面,影影绰绰显出王天宁的小脸,她的眼睛里贼亮贼亮,与脸上的红点交相辉映出一道奇特的鬼影。

我心里不寒而栗,记得刚来老太太家时的那个晚上,也是半夜鬼影,我蒙住头以为是鬼魂上门索人来了,吓得不敢露头。今晚上,又是如此,只不过换成了小鬼影了。

打开灯,屋里哗啦一下亮了,我心里的阴影一下子散了。王天宁翘着小短腿还在往窗台上使劲爬,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啥。我怕惊扰了大床上的外公和另一个卧室里的爷爷奶奶,轻轻喊着王天宁的名字跑过去抱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不说话,呆呆的样子,刚抱怀里她头一歪又呼呼睡去。

这大概就是乡下人所说的鬼附体。我翻来翻去睡不着了,眼前浮现出村头的歪脖老树,二孩在树下玩耍,咯嘀嘀笑个不停,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飘荡着泥土湿润的清香,香味游逛在街头巷尾闲坐闲聊的人群中,他们终于逮住一个新鲜的可以打发无聊生活的话题,扯着嗓门哈哈大笑着秃子的爷爷,半夜不睡觉瞎胡游逛,爬高上低,有次爬到平房上拿着耙子呼呼啦啦乱响,跟真的拾掇粮食样忙乎着。呼啦声在树影婆娑声里格外刺耳,正好被半夜屙屎的秃子发现,秃子刚刚解开裤腰带,听见这诡异的动静,吓得提拉上裤子连滚带爬跑回了屋子,屎又憋回了肚子里。等他喘口气癔症过来,去叫临屋的爷爷一起看时,床上空空的,爷爷不见了,他霎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嘚嘚瑟瑟从窗户缝里偷看,月光昏昏苍苍,除了树影不停晃动,啥也看不见。他胆战心惊地把门开条缝,勾头仰脸再看,黑影在高高的平房上晃来晃去不停地乱动,那型貌动作的影子是不是爷爷?爷爷中邪了,为啥爬上高高的平房,房顶没有晒粮食啊,他拿着耙子干啥?

秃子咬咬牙,脖子一梗,故意把堂屋门使劲弄得吱扭响,出了屋,又使劲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大声喊着:“谁在平房上,爷,爷,是不是爷?”

这几声喊叫,家里的大人都惊醒了,迷迷糊糊跑出来了,秃子见状,忙不迭地跑上了平房。果然是爷爷,正拿着耙子耙耧着空荡荡的平房地面。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爷爷是不是鬼魂附身了?还是昨儿才刚跟秃子的爹吵架得了啥邪病?最后还是不得而知,从那以后,秃子的爷爷就三天两头犯病,半夜三更到处乱跑,家人就在他胳膊上栓个绳子,另一头绑到床腿上,有一次他急得把绳子抻断摔下床才惊醒过来,终于有一次,晚上忘栓绳子,半夜从平房上跌落,转眼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

我身上漫过丝丝阴森森的凉气,王天宁和老太太都跟秃子的爷一样鬼附身了。十二层的高楼,比平房不知高出多少,想着,心开始嚯嚯起来,会不会哪一天这祖孙俩也步秃子爷的后尘?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睡不着,心里跟这悬在半空的房子,没着没落,来回逛荡。

我把王天宁放到床里面,我睡外面,紧紧拉住她的小手,不知翻饬到啥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

王天宁的爷爷王思疆是个幽默风趣的老头,跟奶奶李婉歌俩人夫唱妇随,王天宁一早不想上幼儿园,王思疆就说:“好啊,爷爷带你去放风筝好吗?”李婉歌赶紧附和说:“你爷爷做的风筝可漂亮了,飞好高好高,让爷爷给天宁做个大风筝。”

王天宁睁大眼睛,好像不太相信地看着爷爷奶奶,又扭头偷偷瞟一眼卧室里躺着的外公,把小手搁到嘴边“嘘嘘”了两下,示意爷爷奶奶不要大声,随后,蹑手蹑脚跑到爷爷跟前,趴到爷爷耳朵边低声嘀咕着什么,爷爷呵呵地笑着点点头。

我的天,爷爷居然纵容孙女不去幼儿园,奶奶跟着凑热闹,要给王天宁做风筝。

外公不好说什么,也就没有强说。铁英忙得焦头烂额,上午九点多打回电话,听着嗓子还是呜呜啦啦哑着,我一说王天宁没去幼儿园,电话那头突然断了。

我心里开始隐隐不安,右眼皮突突直跳,我使劲往下按住右眼,还是止不住,又撕一小点卫生纸,往上吐口唾沫贴在右眼皮上,不一会儿,那片小白纸经不住眼皮的震颤,顺着脸颊一侧掉落。

左眼跳财,右眼跳挨。要挨打么?正想着,一不留神,红孩嘴里擒着一只王天宁的小红皮鞋从我胯下“噌”地一下出溜过去,我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王天宁嗷嗷叫着追上红孩,夺过红孩嘴里的红鞋扔到一边,一手提溜起红孩的耳朵,一手往红孩的毛茸茸的脸蛋上左右开弓,嘴里嚷着:“让你再淘气,看我怎么收拾你。”红孩被搧了几记耳光,低声呜呜着,几乎要流泪的样子看着眼前的小魔王。

旁边的爷爷瞪大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地对奶奶说:“天呐,这样对待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跟法西斯有什么区别啊!”奶奶也点头,把王天宁叫到身边,抚摸着王天宁的小脸,给她讲澳大利亚邻居家小女孩和狗的故事。

邻居女孩Aria和泰迪baby的故事,Aria养了一只泰迪犬,夜晚来临,她就把自己的床给泰迪baby睡,给它讲故事,陪它聊天,把自己的玩具,食物给这只泰迪baby。Aria每天给它洗澡,甚至带它去餐厅吃饭,让它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它带给你快乐,你也要学会照顾它,给予爱分享爱,这不是更好吗?

王天宁似懂非懂得点点头,她不再吵闹撒泼,瞪大眼睛看着奶奶,眼睛里好像在想象Aria和泰迪baby,又好像在思考,嘴里喃喃自语:“我以后也要像Aria一样照顾红孩,不打他,要爱他。”

爷爷奶奶微笑着向她点头,爷爷竖起大拇指:“王天宁真的好棒!你已经懂得了爱,这很重要,不是吗?”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内心从来没有感受到聊天还能有这种舒坦的滋味,那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字,就这么轻松淡定充满魔力地被人和狗的纽带连接上,人和狗都能爱,那人和人是不是更能说出爱呢?

阳光难得地撒在窗台上,挤进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情,那些困扰在半空的悬浮不安的恐惧瞬间被消融。

刚刚的平静幸福被突如其来的“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我的右眼加剧了跳动,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58

爷爷呵呵笑着,准备带着王天宁出去买做风筝的材料,王天宁平日的里几乎没有玩过手工玩具,她的满柜子的玩具都是从商场用钱换来的,她惊奇地瞪大眼睛,疑惑地追问爷爷,风筝都是自己做的吗?

奶奶点点头,说以后的玩具都可以自己动手做,用废旧材料可以做成好多好玩的东西,比如用零碎布头做布娃娃,用废弃的小瓶子装饰起来做插花,这叫废物利用。她还给王天宁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这些废物利用可以保护环境,人类生活的地球很美很美,我们都要保护地球,还要爱护动物,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王天宁似懂非懂地点头,很认真的样子,我素不知这些没用的零碎垃圾居然有这样大的用处,更不知废物垃圾跟地球有什么关系。这俩老家伙懂得真多,她俩说的话真是太神奇不可思议了。

王天宁被爷爷奶奶的新奇说法吸引了,她不再跟平日里无所事事地上蹿下跳,不再莫名其妙地吵嚷着折磨红孩,她似乎更喜欢这些她所未知新奇的世界,她小脸激动地红彤彤的,手舞足蹈,不停催促着爷爷赶紧出去买风筝材料。

祖孙三人正忙着高兴,铁英回来了。她的脸上挂一层厚厚的冰凌,平日里出门都是精心打扮一番,假睫毛忽闪俩眼顾盼神飞,唇红齿白,大波浪长发蓬松柔软有序地散发着清香。

这会儿完全变个人,波浪卷丝丝缠缠地蓬起多高,像还没有打理的干草堆,胡乱地耷拉在肩上。眼角下垂,像刚流过泪的红眼兔子,鬓角居然有一缕刺眼的白发,与周围的黑发格格不入,傲然地挺立在黑发之上,像在嘲弄着什么。铁英看起来从三十岁一下跌落到四十岁,这是她最不甘心的年龄。

她深爱王中豪,担心失去他,惶惶不可终日地想紧紧把他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可是,命运却偏偏捉弄她,鬼使神差地在她和王中豪之间安排了一个多余的第三者,她想攥却攥不住他,她不停地打扮自己,不停地讨好王中豪,试图用这些她所谓的青春美貌柔情蜜意打动他,挽留他的心。可是,一切好像都是徒劳。

她开始愤怒,指责甚至谩骂,她好像步入更年期的猛兽,又好像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不惑之年的老虎,一点点愤怒的火星汇聚摩擦碰撞直至喷射出灼烧成灰的力量。

铁英的怒火喷发了。她不顾长辈们都在跟前,怒视着王天宁径直穿着高跟鞋噔噔到小丫头跟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小紫熊,狠狠摔到地上,嘶哑着嗓子狂叫起来。

“谁指使你不去上幼儿园的?是谁!”铁英大叫着。

王天宁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发疯的妈妈,吓得忘了哭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去幼儿园,你是不是屁股发烧了!”铁英已经被生活折磨地失去了理智,她又上前在王天宁的屁股上狠狠搧了两巴掌。

王天宁用小手捂住屁股,躲闪着,眼睛斜愣着爷爷哇哇大哭起来。

这简直在重复老太太打王天宁的一幕,如出一辙。铁英发狠叫嚷动手打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打屁股的部位都是精准无误,绝对是老太太的复制粘贴。

难道打孩子的绝技也遗传吗?

这次,王天宁的爷爷奶奶出人意料地不再淡定微笑了。他们俩的脸上不是气急败坏的愤怒,也不是想指手画脚地干涉,而且带着一种微微不屑的蔑视和深深的忧虑。

“天宁,不怕,来,到爷爷这里。”

铁英的恶狠狠的目光转向了公公的怀里。

“是爷爷不让我上幼儿园的,呜呜呜……”王天宁终于迷过来劲儿了,她看着爷爷的脸,又看看妈妈的脸,哭着为自己辩护。

屋里只有王天宁断断续续的抽噎和铁政梁沉重的叹息。

刚刚,阳光难得地撒在窗台上,挤进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情。此刻,阳光倏然不见了,只把阴影撒落在忽长忽短的叹息里。屋子又重新悬浮在半空,已经消散的黑色恐惧又聚拢升腾围困,仿若这高楼临风时发出呼呼的怪叫。

做风筝的计划破灭了。铁英斩钉截铁般的陈词让老夫妇俩目瞪口呆。

“告诉你们,这里不是澳大利亚,是中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孩子是我的,以后你们不要干涉我教育孩子。”铁英强压住怒火,一字一句,像要把每个标点都不拉地砸到王中豪父母的心上。

“怪不得,你和中豪的婚姻出现问题,虽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坐一起交流,可是,我好像明白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天宁的奶奶没有了微笑,她很沉重。

屋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天宁的爷爷跟她奶奶一样,满眼都是沉重的忧虑,他微微摇头,把天宁揽到怀里,放在腿上,轻轻擦去孙女脸上的泪水。

“都是你儿子的错,我一心一意对他,他忘恩负义鬼迷心窍,那个狐狸精已经把他的魂勾走了,呜呜呜……”铁英终于忍不住憋了好久的泪水,放肆地哭起来。

王天宁捂住脸拱到爷爷的怀里,她好像被吓到了,因为以前妈妈再生气再叫骂也几乎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而今天,不知是为什么,妈妈变得像老虎一样凶猛,着实吓住了王天宁。我疑心,铁英是不是也学着她妈的样子,故意在公公婆婆面前拿着他们最疼爱的孙女耍性子呢。

“铁英,正好趁这个机会,我说两句话”王天宁的奶奶忧虑地看着铁英,声音很低沉。

“你儿子这副德行,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他害臊!”铁英咄咄逼人。

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老夫妇俩是不是会像老太太一样气死过去。

爷爷王思疆朝老伴李婉歌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李婉歌白着脸不吱声了。

“铁英,这样吧,你最近烦心事很多,你妈妈又住院,心情不好,能理解,你需要我们帮助尽管开口,等你心情平静了我们再好好谈谈,你看这样可以吗?”王思疆不愧是真正的文化人,话说到人的心坎里,连蛮横无理的铁英都默不作声了。

最不能理解的是,王思疆夫妇选择了花钱住宾馆,家里都是闲地方,省钱又方便,他们就这么不在乎钱吗?

并非如此,他们对钱的概念更让人瞠目结舌。

篇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八)

55

呜呜的哭泣声把李小梅拉回了现实,她的泪滴好像还闪烁在黄浦江空旷的江面上,就象从波浪间掠过的星星点点萤火虫发出幽幽的光。

“唉,人这辈子活着不容易,我仔细想了,你也别哭了,这几天约着两家人坐一起,看看怎么办,”老太太好像被记忆抚平了情绪,她不再愤怒狂叫,平静地对女儿说着。

“不,我不离婚,”铁英咬着牙狠狠地说“要是离婚,我就去死。”

屋里是可怕的沉默,伴着铁英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含糊的呼哧声和老太太重重压抑的叹息。

“唉,我跟你爸就是凑乎一辈子,现在轮到你,还是凑乎,这就是命,命里注定。”老太太悲戚地不能自制,她无望想挣脱什么,可是,她好像什么也不能。

“我死了,他王中豪也别想美,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他。”铁英的话总是带着尖利的锯齿,铿锵有力无所顾忌地来回拉着。

以前,我总把大学生看成是圣人,有知识有文化,高不可攀,跟常人迥异,在我心中,更是敬畏那些文化知识人。可眼前的文化人,无论我怎样说服自己都万万不能把她跟我心目中的文化人联系到一块。最要命的是我的质疑颠覆了我一直以来崇信的有学问人的高大,现在好像变得微不足道。

拉锯战闹一夜,也未见结果。第二天晚饭时,王中豪的父母打来电话,安慰着铁英和老太太,说已经定了当天下午的飞机票,专程从澳大利亚回国,处理孩子们的事情。

王中豪的父母是一对看起来慈眉善目很有涵养的人,举手投足间跟我想象中的文化人一模一样。

他们的到来给王天宁带来不少快乐,这个小丫头是人来疯,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折腾起来翻天覆地,连淘气的红孩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察言观色,遇见心情糟糕,红孩挨批是小事,被揪耳朵或者挨巴掌,被狠狠踹一脚或者被甩到床底下也是常有的,红孩应该心里最清楚,别看他有着高贵的血统,在王天宁跟前都是白扯。

“外婆,今天爷爷奶奶来了,我可以不写作业吗?”王天宁仰着脸问老太太。

“不行,你妈妈说了,谁来了也不行,作业必须写。”老太太很严肃坚决。

王天宁立刻撅起小嘴,朝着藤椅上的爷爷扑过去,趴在爷爷的腿上开始大叫,让爷爷替他写作业,她爷爷呵呵地笑了,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小脑袋,很奇怪地看着老太太,他问的问题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天宁还不到五岁,为什么要写作业?”爷爷问完,奶奶问的问题更可笑,我都憋不住要笑了。

“玩耍才是天宁要做的作业,不是吗?”老夫妇俩微笑着对视了一下互相点头。

夫妇俩奇怪地看着老太太,希望得到回应,老太太根本不理会亲家,她正气头上,心里兴许正痛骂夫妇俩生的“猪头”儿子,自己的闺女为了猪头老公都要死不活了,她当妈的哪有闲情讨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儿。闺女的命才是大事儿,是天大的事儿。

老太太的做法真是让人鄙视,亲家七十来岁的人了,大老远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再大的事儿也先放放,总得招待招待人家吃顿便饭吧,再说人家来,大兜小兜带好多礼物,老太太都收下了,总有些礼尚往来的表示吧。

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老太太居然下了逐客令,让老夫妇俩出去食宿,家里不留客。夫妇俩倒是没啥不高兴的,俩人始终彬彬有礼,面带微笑,临走时,交代老太太等明天再去铁英家,今晚住宾馆了。

王天宁不乐意了,她哭闹着不写作业要跟爷爷奶奶一起去宾馆睡。老太太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一巴掌下去打在王天宁的屁股上,这巴掌来得太突然,王天宁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站着哭不解气又咕噜到地上打滚哭。

这一巴掌不仅打在王天宁的屁股上,也打在四个老人的心上。天宁的奶奶惊叫起来:“天呐,外婆她居然打小孩子,孩子犯了什么错?”奶奶本来祥和慈善的脸上写满了惊诧。

爷爷也瞪大了眼,本来有些耷拉的眼皮倏地一下支叉起来,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太太,又转而困惑地看了看妻子。

“孩子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打她?”他边说边去拉起张天宁,小丫头一看有人撑腰,哭着咕噜得更起劲儿了。

躺在床上的铁政梁听见了动静,也嘟囔着埋怨老太太不懂事。老太太今天一反常态,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动过王天宁一指头,娇惯上天了,今天是啥情况,难不成是演戏给人看?

王天宁的撒泼我已经习以为常,老夫妇俩不可思议的眼神和问话真是让人费解,孩子不听话打一顿有啥稀奇?搁乡下,孩子不听话,轻了挨巴掌重了动皮带,打得哭爹喊娘,只到嘴软服输才罢手。这大城市孩子已经景到天上了,大人不舍得动一手指头,万不得已动了一根指头,还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难不成打孩子还犯哪家王法了?

大人打自己的孩子也犯法,我头一回听说,是真的。王天宁的奶奶脸上布满了阴云,她一改始终保持的平和,很严厉地给老太太警告,说如果以后再这样对待王天宁,他们有权利告她。

我惊呆了,偷偷看了一眼老太太,她早气的背过气儿了,大声吵嚷着:“我自己家的孩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管别人屁事儿,你看过几天王天宁,从小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你们有什么资格在我家里指手画脚,赶紧滚出去!”

老夫妻俩并不理会老太太的谩骂,也不跟他计较,他们穿好衣服鞋子站在屋门口,好像不着急离开的样子。俩人嘀咕了一阵子,转而又看着老太太,等着她。

老太太哭诉了好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王天宁的奶奶终于有机会插一句话了。

“对不起,亲家,如果我们哪里得罪你了,请原谅,但是,打孩子是不对的,你应该给孩子道歉才对。”

我又开始蒙了,这俩来自澳大利亚的老家伙,非得把老太太气神经不可,哪里听说家长打完孩子,跟孩子道歉的道理?打孩子本来就是孩子错了才打他,现在反过来给孩子道歉,家长的脸往哪儿搁,以后还咋做家长?

果然不出所料,老太太的脸都气紫了,她翻着白眼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正想再说,张了张嘴,表情好像凝固了,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56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120呼啸着把老太太拉走了,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风卷残云后悬浮着的空气中还残存着灰烬的余温,钟表一如既往地滴答着,发出短促沉闷的回音。

我的头蒙蒙腾腾,好像紧箍咒围在额前,圆了扁了不停收紧,一个芝麻大的黑点在不安中不停长大,蔓延成团团簇簇的乌云,潮湿阴冷漂浮在心中。

王天宁的爷爷奶奶跟着120去了医院。临走时,爷爷拥抱着惊魂未定的奶奶,像初恋情人那样安慰着这个老女人。

王天宁也不哭不闹了,奇迹般地独自坐在藤椅上默不作声,俩大眼忽闪着窃窃地看着我,红孩好像也看出了端倪,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眉顺眼地伸着舌头,哈喇子顺着舌头往下滴答着。

“王天宁,过来,外公找你说点事。”老头在卧室里唤着王天宁。

王天宁小胖屁股一撅一撅跑去大卧室里,跟从前判若两人,不再上蹿下跳地爬到外公的身上骑着喊叫,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外公,我怕,呜呜呜……”王天宁大哭起来。

“不哭,天宁乖,不哭,外公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老头说话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给你讲个王二小的故事,好不好?”

“外公,这个故事讲过好多遍了,我不想听这个。我想看黑猫警长。”

“你要听话,赶紧把作业写完了,你想想刚才为什么外婆打你屁股?”

“可是,我不想写作业,妈妈昨天也打我了,呜呜呜……”

王天宁哭得很痛,那种孤独恐惧的眼神,和平日里霸气十足的公主判若两人,她想起了昨晚挨打的遭遇。

铁英平日里对王天宁百依百顺,家里的那台黑白钢琴是王天宁小手一指,小嘴一噘,轻描淡写地说,喜欢钢琴,夫妻俩像发现天才般欣喜若狂,当机立断把这个庞然大物抱回家。两天以后,钢琴就一直哑在客厅里面壁思过。

铁英对王天宁的学习绝不含糊,家庭作业比买钢琴重要,王天宁写家庭作业,瞬时就能让铁英变成了一头怪兽。

王天宁只要铺开作业本子,就开始找理由拖拉,一会儿屙屎,一会儿撒尿,一会儿头疼装病,最可笑的是有一次她说她发烧了,很难受,铁英给她量量体温说正常,她马上改口说她感冒头疼,铁英说她没有感冒,她又说她心疼。刚刚说完心疼,铁英的巴掌就落在她肥嘟嘟的小屁股上,哭声响起。

疯在吼,妈在叫,女人在咆哮、铁英在咆哮……

铁英快疯了。昨晚有一道数学题,1 2=?,王天宁搬了半天手指头也算不出来,最后终于说等于7,铁英的脸都变成熟猪肝了,一嗓子吼下去,嗓子失了声,家里终于安静了!

今早老太太说让铁英去医院看看嗓子,电话里铁英嘶哑地呜啦着,听不清说的什么,急得老太太直冒汗。不停说去医院,去医院,一早的话真应验了,晚上就把她自己说进了医院。

王天宁擦干眼泪,无奈地拿出小书包里的作业本,摊在客厅的小书桌上,像模像样地翻开,手指头捣着作业本上的一道题,嘴角念念有词。

“1 2=?,哈哈,等于3,”她得意地朝我瞟了一眼,好像她无所不能的样子。

我撇撇嘴,忍住了笑,就是它让铁英哑了嗓子,王天宁现在终于学会了。

“2 1=?”王天宁皱着眉头继续念着,“倒霉,这个太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我抬头一看,呵,作业本耷拉在桌边上,几乎要掉下来,她的俩脚翘到书桌上,正津津有味地摆弄着怀里的小布娃娃,给她脱衣哩。

铁英本来脾气就不好,现在更差劲了,一旦王天宁开始写作业,不出半个小时,铁英便如泼妇骂街一样,鸡飞狗跳的,横眉冷对成了家常便饭,终于在昨晚上,铁英直接把自己吼到失声,去医院一查说她心肌缺血,她不甘心地叹息着,王天宁才刚刚上幼儿园大班啊。

不到十点时,王天宁的爷爷奶奶回来了,铁英和王中豪去了医院。

我最受不了的是俩老人的亲密,简直跟初恋情人一般,手拉手进屋,老太刚想弯腰换鞋,老头赶紧帮老太把拖鞋放她脚下,帮她拖去皮鞋。

我心里的酸溜溜一点点蔓延开,长大,膨胀,最后竟至要爆裂,一股莫名的渴望颤动夹杂着遏制不住的怒火嚯嚯地窜着。

我斜着眼看着老头老太搀扶着进屋,坐在藤椅上,老头用手摸了摸老太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好像是发烧了,你感觉怎样?”

老太眯着眼靠在藤椅上,很疲惫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摇摇头。

她的脸苍白地耷拉下垂,刚刚来时涂抹的红嘴唇此时也乌紫干裂了。老头眼里流露着焦虑,他旁若无人地把老太太揽到怀里,把满是褶皱的脸靠近老太,轻轻地把眼皮贴在老太的额头上。

客厅的灯软软地照在老夫妇几乎重叠的身上,一种莫名的酸涩涌进我的眼眶,浇灭了刚刚心头窜跳的莫名怒火。我从卧室里重又出来,给夫妇俩倒了两杯水。

我在床上翻饬到半夜,还是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儿闪出天宁的爷爷奶奶亲昵的样子,一会儿闪出我那死当家的横眉冷对的样子,一会儿又闪出王天宁笑嘻嘻地让我在纸上写她爷爷的名字“王思疆”,奶奶的名字“李婉歌”,她只会歪歪扭扭写“王”和“李”,我也只会写“思”和“哥”,王天宁敬畏地看着我时,我心里流淌出暖暖的喜悦。

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觉着身边有窸窸窣窣摩挲声,蹭着我的后背,又踢了我的后腰一下,我想睁开眼,怎么都睁不动,使劲儿把眼皮支起来眯成一条缝,恍惚眼前有一道小黑影,从我身上翻过去,蹑手蹑脚地跳下床,直奔窗台而去。

篇5: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六)

51

先生王中豪话不多声音却很有磁性,眼大而亮深沉如潭水炯炯聚光,瘦高直溜的身材,再包裹一层高档西装,浑身上下散发着中年男人的魔力。难怪铁英天天提心吊胆,涂脂抹粉,四十岁的女人,无论怎么打扮,都掩饰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铁英在父母面前刁钻蛮横,在先生面前却百依百顺,王天宁也是如此。只有老太太,对这个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背后“猪头,死人”恶毒谩骂,还不敢当着他们一家三口的面骂,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敢淋漓尽致地破口大骂,她骂人时的样子很特别,小眯眯眼里的黑眼珠几乎都躲得看不见了,只剩下眼白闪着白惨惨的光,跟斜瞪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心里平衡了,暗暗高兴起来,至少我不是唯一的外人,一家之主的先生都遭此冷遇,我受些委屈算啥,我们俩同病相怜,先生在我心中好像一下子变得亲近起来。

“先生,我先走了。”我把王天宁送到家门口,准备离开。

“你,你能进屋坐一会儿吗?”先生有些犹豫的样子看着我。

我心里奇怪,平日里先生惜字如金,除了跟闺女话多点,跟铁英都不怎么说话,这会儿是啥情况,要跟我说话哩。我愣怔一下,抬眼看先生难得咧着嘴笑了一笑,我七上八下进了屋。

先生趴在王天宁的耳朵边低声嘀咕一阵子,王天宁点点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进卧室关上门。我惊奇得眼珠子都要得瞪出来了,这小丫头平日里跟疯子一样没人能管住,让她安静一分钟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到先生跟前,就跟到了驯兽师跟前一样了呢?我怎么都想不通。

“谢谢你那天教训王天宁。”

我更加不安了,不知先生到底想干啥。

“先生,你,你有啥话别拐弯说,我听不懂啊。”

“家里人太宠王天宁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害了孩子。”

先生说的确实不假,孩子照这样惯下去,指不定长大了还不胜铁英哩。他家情况跟我们村上秃子家一样,从小啥都依着孩子,秃子挂到嘴边上的话,只要生男娃,长大不孝顺也不碍事,哪怕孩子们把我扔河里喂鱼我也愿意,重男轻女到骨子眼里了。夫妇俩一鼓作气生了四个闺女,盼星星盼月亮想要个带把的男孩,功夫不负有心人,轮到生老五孩子时,终于看见了那雄赳赳延续烟火的宝贝疙瘩把儿。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又生了俩带把的。这仨孩子捧着哄着,一个一个长大了结婚了烦恼就来了,有一次,几个孩儿吵架闹分家争房子,把秃子逼上绝路,硬是急得寻死觅活,大冬天生生往冰水里跳,冻得嘴唇乌紫身子挂着冰凌跟筛糠样哗啦啦乱颤,白白折腾一通子后又被村里人拖回了家,那次虽然没有被孩子们投进河里喂鱼,是他自己主动找上门喂鱼的,这能怨谁呢,只怪多年前秃子的毒话应验了,一提起带把的仨孩儿,秃子脸上臊得通红,眼瞄着地只想往地缝里钻。他当初的话成了村前村后闲扯的话题,但凡说到跟鱼有关的话头,跟孝顺有关的话头,村里人保证能达成一致,牢牢记住了秃子勇敢跳河的事儿,这是险些用命换来的血的教训。

“嗯,王天宁是不是在外婆面前说什么了?”先生眼光有些躲闪,脸抹到一边,声音很轻。

“先生是啥意思?是不是王天宁问狐狸精的事儿?”我说话直来直去。

“嗯,哦,算是吧。”

“王天宁见谁问谁,这,这不老好吧。”

“嗯,是,我想办法跟天宁说,请你,跟老太太说时能站在我的立场上劝劝她,尽量不要把事情搞大,很麻烦。”

我点点头。先生眼睛不再躲闪了,他直直看我一眼,咧嘴笑一下,感激地冲我点点头。末了,张张嘴想说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知咋样回应他,屋子里沉默下来。王天宁在卧室里大叫爸爸,先生慌忙起身要进卧室,我告别先生出了他家。

小区柔黄的路灯下,稀稀拉拉走着几个行人,转眼就隐没入了楼栋口,天一冷,院里平时游逛的闲人也都窝到家里不出门了。不远处环着小亭子边的小桥流水哗哗着,吸引着我目光的,还有亭子里那对恋人,在亭子的长凳上耳鬓厮磨,脸贴脸搂抱成一团,如今的年轻人就是胆大,大白天在大街上嘴对嘴黏一起的何止几个年轻人。城里人,好像不怕外人看见笑话,这要是搁乡下,早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城里头,除了父母和爱人在意你,谁会在意谁。暗夜里,有了水声和人气儿,静寂里多了几分热闹,俩脚踩住地才觉着踏实。

两家的楼前后挨着,拐一个弯儿,进楼栋,上电梯,呼一下子,俩脚又离地了,心被电梯猛然往上震颤一下,有些空荡了,想起先生的话,我有些感慨,跟老太太咋样解释哩,先生可否知道,老太太对他恨之入骨,她曾经说过,要不是他,铁英对她不至于如此蛮横,就是铁英太爱这个“猪头”了,她当妈的才会没有地位,在家在外经常受气,才落到今天,是“猪头”抢走了铁英的爱。刚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吃闺女的醋也不能这样啊,后来仔细品品,老太太说的也有些道理。

我一直没有机会为先生开脱,不是因为忘了或者不想,实在是老太太太在意闺女了,她心里跟明镜样清楚,铁英离不开先生,如果在她和先生之间做一个选择,她宁可相信闺女会抛弃她而死心塌地追随这个“猪头”,老太太的无奈是显而易见的,表面唯唯诺诺顺着闺女,背地里天翻地覆地痛骂女婿,她对闺女一半是绝望一半是顺服。据说先生的传闻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他显赫的家庭背景,耀眼的天之骄子的学识,附加一个光鲜闪亮的外皮囊,即使他自己如何严谨保守,也保不住那些喽啰美女们前赴后继投怀送抱。

一个月后的周末晚上,在忍无可忍的家庭战争如火如荼爆发之后,我终于有机会为先生说句开脱的话了。

52

傍晚时分,我在小区门口巴巴地等着校车,几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一个好像等不及了,嘴里叽里咕噜地用听不懂的方言骂着,这些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穷乡僻壤的农家妇女,她们大多数文化程度不高,勤劳吃苦又有些爱贪图便宜,淳朴善良又有些简单粗陋,在保姆群中会互相攀比是为了找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保姆们的工作琐碎辛苦,是城里人最真实家庭生活的见证者,多数上海人看不起保姆,单单是保姆自身的素质问题还是保姆眼里映照着城里人私密丑陋的阴暗生活呢?大概都有吧。

校车终于停在了小区门口,五六个孩子欢天喜地下了车,把小书包往大人身上一撂,结着伴拉着手往院里飞跑而去,只有王天宁独自一人孤零零追在他们后面。

她跑了几步,停了下来,扭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小朋友们都不跟我玩,我拿好吃的给他们也不跟我玩。”

“为啥?他们连好吃的也不在乎?”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跟我玩,倒霉。”

她噘着嘴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拉着我的衣服角,走了两步又仰起脸恳求地看着我:“陈三,你跟我玩吧,我俩玩捉迷藏好不好?”

“我还有好多事要干哩,不能跟你瞎玩,你又不能替我干活,是不是?”

王天宁不吱声了,乖乖地跟着我一起朝她外婆家的楼栋走去。自从上次我黑着脸收拾她一顿后,她在我面前老实多了,她敢在她爸爸妈妈外婆外公面前撒泼,唯独不敢在我面前胡来。

“陈三,你为什么叫陈三?”王天宁歪着脑袋瓜,俩眼忽闪忽闪着问我。

“嗯,我在家里姐妹中排行老三,当然叫陈三了,你为啥叫王天宁呢?”

“可是,我不想叫王天宁,不好听,我讨厌王天宁,老师说王天宁是个坏孩子。”王天宁气哼哼地大声嚷嚷起来,俩大眼里闪着泪。

“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在幼儿园受气了?”

一串亮晶晶的泪珠子顺着王天宁的眼角滑下来,我惊了一下,她那种无助的眼神是我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她的眼神突然让我想起了那次在中介所遇到的流浪狗的眼神,悲伤无助甚至有些绝望。眼前这个小丫头是那个上蹿下跳在家横行霸道的小丫头吗?此时,她完全是个让人心疼的可怜的小绵羊。

“好,回家我先跟你玩捉迷藏,咋样?”

“真的,”王天宁破涕为笑了“陈三,你比妈妈好,妈妈最烦陪我玩,我喜欢爸爸,爸爸喜欢我,”

“哦,爸爸比妈妈好,”

“嗯,昨天晚上,妈妈骂爸爸,把我吵醒了,妈妈哭了,”

“哦,为啥吵架?”小亭子旁的一棵小树上,一只鸟停在枝上,寂寞地东张西望,另一只鸟已经离它而去,盘旋在另一个枝头,和另一只鸟叽叽喳喳。

“爸爸发火了,摔碎东西了,我躲进被窝里不敢说话。”

“你可害怕,是吧?”

“可是,我不敢哭,妈妈哭了,”

“哦——”枝头上的那只鸟戚惶地叫着,瑟瑟发抖寻找着什么,她好像不愿意飞走,另一只鸟和他的新伴侣划过天空,早已不知去向。

“妈妈跪下哭了……”

拐进楼栋,我俩进了电梯,电梯里有个穿毛毛领裙子,画着细细吊眉的大眼睛老年女人,她笑眯眯地跟王天宁打招呼,王天宁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像想不起来她是谁了。老女人提醒着,她是13楼的钱阿姨,是她的邻居,王天宁躲到我的身后,窃窃地看着她,好像一不小心会被拐卖掉的眼神,谁也不说话了,电梯里开始沉默。

吃过晚饭,等了好久,也不见铁英和先生的影子,老太太在她的小卧室里开始低声骂起来:“猪头,一天到晚不着家,死到外面才好呢。”

“外婆,不准你骂爸爸,我告诉妈妈。”

老太太翻了翻王天宁,不吱声了。

铁英的电话打不通,先生的电话关机。已经半夜了,王天宁早已歪倒在老太太的床上呼呼睡着了,老太太和老头各自长吁短叹,趁王天宁睡着了,老太太可以敞开嗓门大声骂“死人,猪头”了。骂了好长时间,好像还是不解气,她跑到大卧室,站在卧室的门口,叨叨起来。

“我就知道,铁英结婚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哪有女方巴结着男方的道理?”老太太肚子里的毒气憋得发霉了。

“当初不是你闺女寻死觅活,谁会答应这门婚事,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老头嘟囔着。

屋里沉默了。小卧室里王天宁哇哩哇啦说着什么,“说梦话了”老太太嘴里喃喃着。

“外婆坏,爸爸不是猪头,爸爸不是死人,爸爸,爸爸,呜呜呜……”王天宁在梦中呜呜呜地哭着,半夜三更,听起来清脆扎耳。

“唉,养个白眼狼,”老太太叹着气“再怎么着也是人家爸爸好,我是恶人。”

“其实,先生这人很实在,对天宁好得很哩,对铁英也百依百顺,你光听外人胡说八道,又没啥凭证。”我忍不住替先生说说好话。

“唉,我哪里只听外人胡说,多少年了,都是沾花惹草,你不懂。”

屋子里又沉默了。我很想说点啥劝劝老太太,实在是不知说啥好,老太太说了一会儿抱怨一大通,回自己的卧室去了,屋里的灯熄了。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猛然惊醒,心里突突直跳,睁开眼,屋里黑乎乎一片,窗户上撒落几点豆大的红光忽闪忽闪,像小时候老人们常说的红眼老巴子,在寂静的深夜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楼上,心里铺开一张黑色的战栗空洞的大网,瞬间收紧直到缩成一团黑色,滴答着恐惧浑浊的寂寞。

篇6: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七)

53

老太太接着电话,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似乎要穿透静寂的黑夜,去到铁英的身边,给这个她从小费尽心机呕心沥血培养的独生女一点回应。

我打了个冷颤,那团紧缩成一团滴答着无边恐惧的黑网突然又张开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不仅要网住我网住老太太,似乎要网住整个世界。一旦落入他的魔掌,无论你如何拼死挣脱,结果好像都是徒劳的。

老太太泣不成声地尖叫着:“你要是不活了,我也跟你一起走,一了百了吧,呜呜呜……”她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才这样情绪失控。我从睡意朦胧的梦境中一下子清醒了,打开灯,披上外套,匆忙间踢踏上拖鞋跑出卧室,看见老太太支叉着短发,上边披着棉睡衣,下面光着俩小细腿,拖鞋也穿反了,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挥舞着,站在电视柜边侧着身子对着我正哇哇着边说边哭。

老太太说铁英不想活了,让她过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看看墙上的表,半夜三点十分,王天宁还在睡梦中好像没有受到一点点打扰,老头嘴角一直在抱怨着叹息着,他再急也无能为力,自从几年前得了脑梗后半身不遂,俩腿几乎不能动弹,俩手嘚瑟地拿不成任何小一点的东西,头一年他想不开不甘心,刚刚退休,老天爷就毫不留情地给他送了一份人生的厚礼——脑梗,让常年奔波在医生岗位上的他好好休息一番,他发怒狂躁不甘心了一年多,最后还是无可奈举手投降了,死心塌地接受了与床为伴的后半生。

我俩穿好衣服,一起去铁英家,临出门老太太给老头安排一番,让他看管外孙女,要是醒了让她老老实实待着等我们,实在不行,今天就不去幼儿园了。老头哼嗨着答应了,我俩急匆匆下了楼直奔南边的铁英家。老太太一改往日里慢条斯理的小方步,大步流星在我前面踢踏着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弥漫开来,一边从昏黄路灯的眼前飘远划破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一边顺着她与空气摩擦出的气流滑落身后,甚至带着还没有冷却的余温略过我的脸颊。

“陈三,铁英要是不想活了,你说这该咋办?”老太太极力压制着自己几乎绝望的悲伤,声音颤抖。

“你急成这,有啥用?先去看看劝劝再说吧。”我心里想着,我能有啥好办法呢,老太太平日里对我不屑一顾的骄傲此时已经被她闺女消磨殆尽,我好像有了前些日子摆置王天宁后那种满足感,是一种久违了的喜悦踏实兴奋,是一种大人身上特有的优越感,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电梯停在十二楼,刚出门,就听见东门户隐约的哭泣声,老太太哆嗦着摸出兜里的一串钥匙,拿出其中一个,怎么都插不到锁眼里,我赶忙帮她把钥匙对准锁眼按了进去扭两下门开了,眼前的一幕真是让人惊呆了。

客厅的地上散落着带着冷光的玻璃片,像是玻璃杯碎了,玻璃碎片上躺着一个米黄色大枕头,枕头的一头烂了一个洞,从洞口处露出了一团白花花的丝绵。枕头边散落着几个小粉花花包装的小袋子。老太太顾不上这些,从碎片上跨过枕头,直奔发出哭声的卧室里,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身子猛然往后歪斜,我正在她身后,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死死顶住了老太太的后腰,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臂,娘呀,险些栽倒,老太太踩上了碎玻璃碴子滑了,她挣扎着站稳,嘴里念念有词:“天爷,我的老腰呀,要是摔倒,要我老命啊。”

老太太进了卧室,我没敢进去,把地上的碎物件收拾收拾,太乱了,捡起地上散落的粉色的小塑料袋,这是啥东西,仔细瞅瞅,上面写着避孕套,我赶紧收拾好放到电视墙的小台子上,搁高点,这东西别让王天宁看见,她对啥都好奇,要是让她发现了好奇了,指不定又问个没完,指不定又把这稀奇玩意儿拿学校问老师这到底是啥东西,兴致勃勃地满世界抖露她家里的私密事儿。我把地扫干净,收拾利量,坐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老太太吩咐。

铁英的卧室开着门,我从沙发上能看见卧室的大半个,铁英正趴在卧室的床上呜呜着大哭,边哭边喊叫着:“活着没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他要是跟我离婚,我就死给他看。”

“你死了,天宁怎么办?我和你爸怎么办?”老太太哭的更伤心。

屋子里被悲伤笼罩着,偌大的屋子突然很空凉,柔软的米黄色也不再暖和,镀上一层冷硬冷硬的光,墙上的形似蒲公英的图案若隐若现地仿佛要飘走,飘到远方。

“不行,不能便宜这个猪头,我要去他单位了,找他算账,让他出丑。看我怎样闹死他”刚才悲伤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替代了,老太太不再哭泣,她咆哮着像头发怒的老虎。

铁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披头散发趴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呜呜着。这个从小在生活上娇生惯养到天上,在学习上严苛到考不了班里前三名就挨父母巴掌的大小姐,貌美如花,上海名牌大学毕业,毕业后一路高歌进了上海一所大型外企,在单位里凭借超强的外语实力和严苛的管理手腕晋升到部门经理,年薪上百万,可谓耀武扬威目中无人。此时此刻,深更半夜,却歪斜地穿着宽大的睡袍,披头散发,泪涕横流,埋在被子里寻死觅活,我恍惚觉着这根本不是一个人。

“闺女,你给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问了,行吗?”铁英不耐烦地呜呜着。

卧室里只剩抽泣声。好大一会儿,铁英才又开口了。

“妈逼,今天,在路上,我看见王中豪跟一个狐狸精一起,我,我气死了,”

“你咋不揪住骚狐狸精搧她几个大耳刮?”老太太声调尖利地直刺耳根子。

“我狠狠搧了这个骚货,可是,可是,呜呜呜——”铁英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

“可是什么呀!你吃亏了?哭有什么用,窝囊!”

哭声越来越大,平日里最要脸面的娇小姐,此时也不怕丢人了,半夜三更跟鬼叫样,刺耳的哭声冲破窗户,也不知她平日里百般护栏的老公在哪里纠扯哩,能不能听到她发疯般的哭叫。

“这个死人,呜呜呜,他,他向着那个狐狸精,呜呜呜——”

怪不得铁英哭得这样痛,原来是老公在关键时刻没有很她站在一起,也难怪,在一个窝里摸爬滚打恁多年的夫妻,不跟自己一心,啥过头哩,先生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领个野女人,还跟人家一伙,搁哪个女人身上能受得了,我心里也开始埋怨起先生来。

“妈逼,他王中豪说要跟我离婚,说我是泼妇,呜呜呜——”

“离就离,我早就看不上这个猪头了!”老太太终于可以在闺女面前畅快地打骂“猪头,死人”了。

“都是你们,天天背地里骂他,他不是傻子,早不愿意你了,回到家就烦,不想回家还不是因为你和我爸看不上他。”铁英开始抱怨起老太太。

卧室里突然静了片刻,静得有些可怕,只一眨眼功夫,老太太的哭声跟山洪暴发跟火山怒吼一样刹不住了,哭得比铁英还痛。好像要把淤堵在腹中的污水喷射出来,把挤压在心头的火山怒吼出来。

54

不是不伤心,没到伤心处,这一刻,老太太提起往昔这一刻,开始毫不掩饰自己伤心处的眼泪悲痛,铁英小时候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她如何在这个不负责任专横跋扈的丈夫手里受尽虐待的往昔岁月一一浮现出来,揭开了那些远去记忆的伤痕。

1967年6月17日,对李小梅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大街小巷充斥着浩浩荡荡如火如荼不可思议的阴冷动荡,屋里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她忍着剧痛整整在医院打了三天的滚儿,医生说她盆腔内有软骨瘤,梗阻了产道,因而难以生产,要是及时剖腹拿出孩子,还可能生还,否则凶多吉少,最后医生因为害怕孩子胎死腹中不得不在她肚子上拉了一刀后才把这个折磨她的小家伙拉出子宫。而此刻,只有她的妹妹李小露在身边手忙脚乱地照顾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呢?

李小梅生孩子时,他的丈夫铁政梁,根红苗正的贫农阶级,他热爱党,热爱学习,此时他正积极忙于“弃小家顾大家”,忙于“支援世界革命”,忙于“解放全人类”的神圣工作……他领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各个像充了鸡血,服用了兴奋剂,不可一世地狂舞着拳头,遥望那天在罗布泊升起第一颗威力无比的氢弹,疯狂叫嚣,铁政梁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已经来到这个世界。

李小梅在县城的医院里分娩后的第三天,铁政梁回到家,见不到妻子,才恍然想起来妻子去医院生孩子了,他出了自家门院,站在邻居家门口犹豫一会儿,不敢迈进邻居宋大哥的家门。他甚至有些愧疚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心里开始为自己辩解,他宋忠祖是资产阶级三反分子、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阶级异已分子,别说大民主,小民主也不给,一点也不给,半点也不给。当前,是对他专政,没有他的自由,批斗他是公平公正对他,让他改正错误,肃清资产阶级思想残渣,我铁政梁有啥愧疚的!

铁政梁开始为他的忠于党的思想意识胆大起来,他迈进了邻居宋忠祖家的院里,伸着头往屋里张望,他想问问邻居张大姐他老婆的情况。突然,一盆凉水迎面扑来,他的宝贝军绿上衣的前襟和重兰色膝盖磨得发白的裤子瞬间变了颜色,宋忠祖的爱人,媒婆张英花横鼻子瞪眼地看着他,她眼里燃烧的怒火似乎要焚毁铁政梁,铁政梁后背上直冒凉气,他快速躲开了刀子般的眼神,刚才内心升腾的正义真理好像突然坍塌了,这个曾经为了给他介绍对象跑断腿磨破嘴的老邻居,为了他的婚事操办好不惜日理万机的老大姐,他天天没事就来蹭口饭吃的另一个家,此时,完全变了,变成了国家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

彼此一句话都没说,铁政梁悻悻退出张英花家的小院,直奔县城医院。一路上,他的眼前不停晃动着前几天批斗宋忠祖的一幕,宋忠祖脖子上挂上大牌子,上面写上资产阶级反动派宋忠祖,那个四四方方的纸壳子和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黑字还是铁政梁的杰作。最滑稽的是宋忠祖的头上戴着的与土豪劣绅一样的长圆锥形的帽子太大了,不停往下滑落,上面写上“打倒资产阶级敌人宋忠祖”不停遮住脸部,那脸就变成了几个黑体字,没有脸无所谓,只要有肉身在,就要郑重其事地跟台上台下的革命群众配合,让激情燃烧的“打倒宋忠祖,砸烂宋忠祖狗头,无产阶级“”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洗涤灵魂的罪恶。而造成这样结果的不是别人,是宋忠祖自己没有做到忠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玷污伟人的话,这简直就是找死,这能怪他铁政梁无情吗。

六月的黄浦江自有一种迷人的气质,夜幕下,黄浦江笼罩着一层闪光的薄暮。她无暇顾及外界的烦扰,仍然缓缓从容地流着,喃喃自语着,闪烁着分不清是月光、星光还是灯光的亮。铁政梁看着那亮光,心里似乎又开始愧疚起来,他无数次用坚定不移的革命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只有那些激动震撼的革命口号,那些痛苦冷漠的反革命眼神,那些火山爆发的权利欲望,那些让他为之癫狂的白日图景,才能真正使他飘飘然沉浸欢乐。而黑夜里黄浦江的微光,又让他拉回愧疚的深渊,好像要穿透灵魂的黑网,他极力挣脱而又无力挣脱。

现实总是让人失落,当铁政梁进到医院的门,听到妻子生了个女孩时,无名火在心头嚯嚯撺掇,他瞪了一眼斜坐着喂奶的妻子,瞟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粗声大气地嚷了一句:“不争气的娘们,怎么就生个丫头片子,骚气!”已经忍受三天剖腹后剧痛的李小梅,平日里忍气吞声的李小梅,此时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狂怒,她“嗷”得一声,这一嗓门,吓得怀中正在吃奶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吓得铁政梁一个激灵,身子猛然哆嗦一下,李小露手里的暖瓶滑落“啪”摔地上,一声巨响,屋里像漫锅的开水,沸腾灼烫蔓延开了。

李小梅疯了一样,把婴儿扔到一边哇哇啼哭,她趴在床边上也嚎啕起来,惹得隔壁房间的病号都围在门口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李小露尴尬地看着姐姐披头散发,哭天喊地;看着姐夫横眉怒目,狂呼乱叫,她惊恐无奈地呆呆站着。

此时,一个长得很浑实,浓眉大眼的中年女人站出来,她指着铁政梁一脸不乐意:“你做回女人试试,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生男生女她能说了算数?你知道你老婆怎样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吗?你还有脸说这伤人的话。”

说话的女人是李小梅邻床铺的家属陪护。铁政梁一听更恼火了,他转身暴跳如雷地指着女人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哪来的野娘们,我家的事儿,你他妈操哪门子心,你是活腻了吧。”

铁政梁这话刚出嘴,一群女人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喷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这个铁石心肠男人淹没,铁政梁一看形势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夺路而逃,身后留下一串串撕心裂肺的哭泣。

入夜,李小梅绝望地偷偷跑到黄浦江边,想起绝情的丈夫,想起自己经历的痛苦,想起邻居大哥因为丈夫而遭受的虐待,缺吃少穿的苦日子不怕,精神的折磨却生生逼死活人。她彻底失望了,对着冷默的黄浦江狂喊着:“李小梅,往后要怎么生活,今晚就一了百了吧!”

李小梅的双脚已经被江水打湿了,她意识有些恍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牵着她不停往深水区走去。突然,李小梅听见江面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儿的啼哭,那么熟悉,远远呼唤着她心中最柔软的母爱。

黄浦江好像从来没有昏昏欲睡过,她清醒着,她不再冷漠,她如闷雷般的钟声发出深沉重重的回音。李小梅猛然被辽远的钟声惊醒了,她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发抖,看着那静伏在江心的航标灯,它好像在冷静地凝视着周围的一切,刺目的红光在波涛中闪烁着,猛然刺痛了李小梅近乎麻木的灵魂。

篇7: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三)

5

我上班第二天,护工们发工资了。小鱼噘着嘴骂骂咧咧:“婊子,卖逼靠的,杨水凤这月工资超我俩,老娘还得天天巴结着她婊子,日你组老姨,我就是不服,她哪点比咱强,不就是能够得着巴结护士长,有啥了不起,天天驴球脸仰多高”。

“我看你平时跟她可好啊!”我奇怪,平时,小鱼跟护工头黏糊的很,言听计从,咋背后真大怨气哩?

“孬逼将的,这娘们儿心狠手辣,阴毒阴毒,不是啥好东西。”正说着,护工头进了我们的病房,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小鱼马上止住话头,笑嘻嘻地迎着护工头“水凤姐,你这月又是盆满钵满,还是姐姐能干啊!”

护工头小日本灶(个低)个头,脸仰多高,尖嘴猴腮地刺啦着黄牙,满脸的麻子星,骚砍人(难听)的普通话,一股子浓重的四川地方腔儿“今儿陪我逛街吧,让她帮咱俩看半天病号。”小鱼扭脸看看我,又看见护工头说“行不行啊?她刚来两天,能忙呼过来?”“怎会不行,你没看见她干活麻利。”

护工头给我交代好俩病房的事儿,和小鱼逛街去了。这俩病房门对门,我和小鱼在207病房,护工头在218病房。207病房3个病号,我护理一个,是个老退休城建局局长:小鱼护理2个,其中一个是卫生局局长,另外一个老头,没见过孩子探望过他,也不知道啥官。护工头护理218病房的3个病号,再加上206病房的一个病号,她自己独吞4个病号,还都是没知觉(植物人),好护理的病号。

一个病号护理费白天(12小时)40块钱,连轴转(24小时)70块钱。护工基本上都是连轴转,熬眼但挣得多。晚上都是趴在病号床边睡觉。

6

我护理的这个老头,官可大了,据说退休前风光的很,娶俩老婆都跟仙女一样。命硬,克死俩仙女老婆。现在的孩子是两窝,俩老婆生的。老头脾气倔难伺候,对护工要求高,要选入眼儿的,这可难坏了医院。

当初,医院的护工都上阵,筛选一遍,老头看后都摇头,跟选美一样。护工们一个也没被选上,气的口吐白沫地骂老头“老色狼,得癌症不亏他,疼死他老家伙,不是啥好鸟!”“他看不上咱,咱还不惜的伺候他老龟孙呐,死了也不亏。”“老巴子,讨球闲,年轻时也是打烂仗的”(四川骂人方言)。

那天,我正好去医院应聘,收拾打扮一番,我喜欢白色衣服,上下一身白,雪花膏搽搽脸,发胶抹抹头,收拾地可丽靓。老乡带我到医院,七拐八转,来到一间办公室,交代完,放下我,她走了。

主管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可好。一看到我,眉开眼笑,点点头。我心里嘀咕,她笑啥?还冲我点头是啥意思?后来,主管把我领到一间病房里,径直走到一个病床前,弯下腰,温言细语,自恐怕吓住老头:“郝局长,您看看这个护工行吗?”病床上的老头,白布单儿盖着,只露个头,四派大脸,头发全白,一看就是做大官的相。老头扭过头,用眼斜着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睛开始发亮,咧了咧嘴,似笑不笑的样子,点点头。

主管长长舒口气儿,脸上乐开了花儿“好了,你就先护理郝局长,等他家人来了还要见你交代事情。”我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谁知,被这个老头选上,压根不是啥好事儿。

篇8: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结局)

67

我的二孩在暗无天日充满牛粪味道的牛棚里和小牛犊一起降生了。老太太的老二孩儿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个半道上夭折的小生命和那些年有着同样命运的小家伙们一起,没有发育完全就被强行拽出母体,扔进垃圾堆或者埋进小土坑,永远与黑暗作伴了。

好像一个人的一个转念,一个只顾眼前或者长远的决定足可以轻易左右另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命运。

白日的亮光会让人眼花缭乱,背叛自己的灵魂。而夜晚的空洞则让人寂寞难耐,逃离自己的灵魂。无论怎样背叛逃离,最终还是被这个幽灵攥入手心,在慈悲的如来佛祖的眼里翻滚挣扎。

李小梅的灵魂就是如此。白日,曾经对这个宝贝独生闺女的希望全部化成泡影后变成无休止的抱怨;夜晚,在漫无目的的夜游症里寻找生命中丢失的情感寄托。

铁英小的时候,她抱怨一个孩子带给她的不安全感,万一这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怎样活下去?她周围的同事,亲朋好友的孩子或者她传闻中一旦有别人家的孩子有个不测,她都会惊悸地如坐针毡食不甘味。哪怕铁英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她都会惶惶不可终日,都不知把这个唯一的心肝宝贝捧在哪里最安全。铁英上学了,她更加小心翼翼,不知多少次从班上偷跑出来,巴巴地从教室的窗户缝里窥探宝贝闺女的上课情况。

有一次,李小梅又偷跑出来,拧着脖颈瞪大双眼从窗户缝里偷看。数学老师正在公布期末考试分数,李小梅的心提到嗓子眼,兴奋地手有些发抖,她最开心最激动的时刻就是拿着铁英的100分卷子时,那种满足幸福感会暂时缓解她对未来不确定的焦虑。

“铁英96分,张丛珊99分……”铁英认真听老师公布着成绩,当听到女儿的96分,她内心突然升腾起一股难耐的愤怒,气恼刹时淹没了她,要不是偷跑出来窝藏在这里,她早就冲出去给闺女两大嘴巴,让她知道不考第一名的滋味。

晚上回家后,铁英的屁股也没能逃脱李小梅的恨铁不成钢的大巴掌,铁政梁在一边附和着妻子,呵斥着一脸泪水紧紧抿着嘴仇视着夫妇俩的小铁英。铁政梁看女儿的这副斗鸡般的模样,更加气恼,一巴掌打在小铁英的脸上,嘴里念念有词:“不争气的东西,还不服气,我看你还硬不硬。”

一道细细的血水从铁英的嘴角往下滴答下来,流着泪的小家伙突然止住泪水,发出一声清脆撕裂的怒吼:“我恨你们。”她风一般卷跑了,只剩下惊愕的夫妇俩。李小梅怒气冲冲上前,一手抓住铁政梁的前襟,一手紧握拳头狠狠朝铁政梁的心口砸下去。“你这个混蛋,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

夜深了,小铁英仍然不知去向,李小梅夫妇俩疯了一样在大街小巷狂呼着铁英的名字,恐惧绝望控制了她,李小梅终于承受不住打击,一头栽倒在地上。

李小梅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铁英可怜巴巴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铁政梁紧皱着眉斜瞪着她,好像在审视一个阶级敌人。那一年,铁英九岁,上三年级,她开始懂得了分数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她开始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她不会落于人后,她要比任何人都强,争当第一是她以后的唯一目标,她弱弱地斜视着贪厌的父母,好像在给他们一个绵里藏针的承诺,她以后不会因为分数挨打了。

铁英果然不负众望,在学习上给李小梅挣足了面子。在学校里,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名,每次班里第一名,几乎年年如此,从小学到大学,铁英的考试之路就是李小梅的辉煌人生之路,当她在千人学校大会上谆谆教导着台下闪着崇拜光亮的学生家长时,当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家长包围里谈及她的教育经验时,她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不安焦虑绝望,她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成功的教育里乐而忘返,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家长们断言,铁英的未来不可限量。

那些辉煌灿烂的过往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曾经的断言随着时光的检验打碎了脸。如今李小梅要直面女儿的骄横霸道,家务活一窍不通,对父母指手画脚,最可怕的是,铁英正面临着婚姻破裂,生命系于婚姻的铁英仍然是李小梅的最后希望,李小梅不能没有铁英。

“要是铁英离了婚,那不要了她的命才怪,那个勾魂的狐狸精,哪天逮住她,我撕吃了她。”李小梅终于不再沉默了,她喃喃着。

我无言,不知如何劝说她。

“这俩老家伙,从大老远的澳大利亚跑来,有什么用,净是废物,什么也解决不了,添乱。”李小梅继续自言自语。

我脑海中突然闪出小麦地里的稗子,农民们用尽心机想方设法把它们从小麦地里清除出去,殊不知,它们原是小麦的先祖,它们并非没有营养只是不适合人类的胃口而被人类无情扼杀,这能怨谁呢?

人是不是都试图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遮盖自己的无知,用别人的错安慰一下自己的内心,用喧闹嘲弄抚慰自己寂寞的灵魂。而这一切,当白日离去夜晚来临时,是否又要听见灵魂落地的颤音。

我确实听到了这个颤音,我逃离自己的乡村,又钻进了带着颤音的城市。

结局

无论怎样闹,铁英和王中豪的婚姻还是磕磕绊绊地维系了六年,我在这家打工六年多,经历了六年的家庭战争硝烟。最后又经历了如同炸弹引爆后撕裂滴血的亲情。

铁政梁屁股上的褥疮从六年前的花生粒大小的小斑块发展到如今的碗口大小的渗着脓血的黑紫色的腐洞。他从刚开始的大呼小叫变成了低声呻吟,竟至最后麻木到面如死灰沉默寡言。我不止一次给老太太和铁英提醒,让她们带老头去医院治疗,这母女俩几乎用酷似的愤怒不屑的眼神看着老头,嘴里哼了哼,等闲了再说吧。

老太太给我规定清洗褥疮的药量只是医院药量的一半不到,凭我做护工的经验,心里最清楚,这样敷衍老头的快露骨头的伤口,老头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命呜呼。我试图给老太太说明情况,也许她不太清楚这样吝啬药物的后果,可是,说完厉害关系后,老太太买回的药量更少了,本来是一天的药物,她说要用三天,很明显,她们已经嫌弃老头子活得太缠人了,他已经不值得留恋在世上了。

我顿时惊呆了。这个在大都市里拥有六套房子,价值几千万,有退休金,有女儿女婿上百万年薪的老太太,居然舍不得给自己过了一辈子的老伴买够几十块钱的治疗褥疮的药,柜子里上千块的衣服摆着放着,却每日里只穿着貌似地摊货的黑不溜秋的灯草绒褂褂,每日里早早爬起来到闺女家洗裤头袜子做牛做马,她哪里也不敢去,担心着闺女家里钟点工会偷家中主贵东西而巴叉着眼监督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必须离开了,我不愿看着自己亲手伺候六年的老头,就这样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没有选择生死的力气,只有每日里干巴巴盼望着死神光临的力气,他空洞的眼神里没有灵魂的光,即将腐烂的躯壳散发着裹不住的恶臭。

六年后,铁英和王中豪终于离婚了,离婚那天,王天宁面无表情地咧了一下嘴,长长舒口气,喃喃自语:“早点离就好了……”。继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份淡然冷峻的一笑,像寒光闪闪的利剑在冷漠的屋子里出鞘,这是六年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陈三,跟我玩吧”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不点吗?

六年,一切,都好像没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我迷失在一只街头流浪狗无助的眼睛里。关于金钱,关于亲情,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家庭,关于生死……那些所有关于人的存在,都变得真实而虚幻,不可捉摸:那些所有关于幸福的拥有,都变得若即若离,虚无缥缈。金钱好像主宰一切又好像一钱不值;亲情好像甘醇浓厚又好像冷若冰霜;在爱情的怀里,谁可以长久?在婚姻的墙头,谁能分清内外?家庭是温巢还是囚牢?生死谁能主宰?

光阴的刀可以随时用刀锋劈开岁月,斩断鲜活的过往;也可以随时用刀尖挑开梦境,露出一览无余的沧桑。人在光阴的注视里变老,无处可逃,然后无奈地把梦交付给未知。八年前,我怀着游移不绝的梦想逃离了乡村,八年后,我又要带着另一份游移不绝逃离城市。

这个城市,这个总是假装清醒假装堂皇的城市。谁可以在繁华里找到一个可以让灵魂愉悦的落脚地,谁又可以在夕阳的余晖里找到一个能够畅快诉说的朋友。稗子细弱的灵魂在城市翻滚的人潮中无法搁置。其实,又有谁的灵魂可以安然搁置在这个大城市的角落里。

我在霓虹闪耀的牢房里,满是孤独冷漠,即使有丝丝缕缕的温情,也抵消不了层层叠叠的凉薄。我想走了,远离他的华丽和阴冷。

背上行李包踏上回家的路,一转身,已经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大都市生活了八年,这八年,是搁置在繁华中的一个人的岁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人心难测亲情撕裂,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被激活,又退守到一个深不可测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幽闭处。

我极力搜索,那些曾经在这个大都市里带给我渐远的瞬间温暖,我突然想起了老赫,他不是瞬间的温暖,而且永恒定格了的温暖,他活在别人身上的眼角膜一定是闪烁的星星照亮夜空,他不会熄灭的突突跳动的心脏一定对尘世充满了希望的力量……

我极力搜索,那些带给我生命尊重平等的笑容,五朵,你和宋词还好吗?你和你的黄昏恋还好吗?……王中豪先生,你沉默如山的尊重,在他人的蔑视中带给我做人的尊严,但愿你走出伤痛的婚姻后能够找到想要的爱……

我知道,八年,冷漠已经在我的心里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薄凉也开始游走于身体的每一条裂缝。我必须离开了,到我生活过的乡下的黄土地里寻找填充裂缝的养料,到村头那一声声鸡鸣狗叫的慵懒阳光里栖息灵魂,上海真的不是我的家。

别了,上海;别了,八年……

篇9: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三十三)

65

王思疆夫妇乘飞机离开了中国,走时李婉歌撂下一句话,王中豪变成了地道的中国男人,我们没有办法帮到他们,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李小梅的嘴差点气歪,她浑身上下除了喘息和翻白眼的气力,就是被那件常年挂身上的黑不溜秋的灯草绒褂褂包裹着的浑身颤抖的气力。大上海人拥有千万身价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此时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前半夜,小卧室里床板吱吱着发出沉重的叹息。大卧室里一声接一声带着颤颤巍巍的哼嗨,悬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夜狰狞着空洞的黑眼珠发出声声苍老的呻吟。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黄灿灿的熟麦地变成了一个丰腴的妇人的胴体,她被麦芒撩拨得浑身酥痒,一股按捺不住的欲望之火在阳光下噼啪燃烧。天陡然阴沉,那胴体被一片黑压压高高低低的坟地包围,她不见了,坟地变成了她的头颅,每个头颅上压着一张新的黄裱纸,风略过紧挨坟头的杨树林,猎猎作响的黄裱纸像一轮轮隐在云层中的太阳露出的耀眼的裙边,又像是舞弄着风姿的怨妇的脸庞,在热闹而寂寞,明亮而阴森,欣喜而黯然的大地上轮回。刹那间,阴风阵阵,黄色的麦浪染上了乌云的愤怒,在风中沙沙低哮,黄表纸被翻卷被撕扯腾空而起,黑暗的利爪掀翻舞动的撩人裙摆,劈开一座座黑色凸起的坟头,一缕缕青烟从地下狞笑着幽幽升起,变成了一张张熟悉鲜活的脸庞,“闺女,我想你了。”好像是一声来自天边的父亲的叹息,又好似从地下坟墓里传开的母亲的问语。我匐在纷乱的黑夜的坟堆里呜呜痛哭,“对不住爹娘,我没有看二老。”我哭醒了,跟在铁英家沙发上做的是一模一样的梦,今天是老爹十周年的祭日,老爹在唤我哩。

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直愣愣地瞪着房顶,脑子里混混沌沌。白日里那些鸡飞狗跳的争吵,横眉冷对的指责,都通通被夜的沉静暂时安抚了。

大卧室的门开着,一阵伴着咳嗽的窸窸窣窣声响,我奇怪了,支叉着耳朵,像是老太太起床的动静,大半夜,估计是解手哩。我的俩眼瞪得有些累了,闭上眼准备再睡。

拖鞋踢踏着地面,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刺耳。这声响不是朝厕所的方向,而是向着大卧室的方向,只有踢踏踢踏,神秘清脆。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睁眼勾头往卧室门口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朝着我睡觉的床边飘过来,透过窗外忽明忽暗的微光,隐约显出类似人形的样子,两只支叉着左右摇摆的胳臂,乱蓬蓬的头影。我眼前的黑暗渐渐变得淡薄,脑子开始清醒,细细辨认,是老太太。我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打开卧室灯,光亮哗得刺得俩眼生疼,揉揉眼,抬起头,我差点笑出声。

老太太俩眼咕噜噜乱转,好像在寻找啥宝贝,如果不开灯,这黑漆漆的屋子,她能看见啥?黑暗好像并不妨碍她,光亮好像也并没有妨碍她,她对我嗤嗤地地朝着她笑好像也无动于衷,她继续在寻找,嘴角喃喃着,听不懂说些什么。她手里的一尺多长的细条状硬纸壳不停上下忽闪着,当走到老头的床头时,她停了下来,弯下腰伸着脖子往床底下看,然后右手拿着硬纸壳在床底下扒拉着,好像在找掉在床下面的啥东西。

“外婆,你在找啥哩?”我疑心她是鬼附身了,得快点把她的魂给拽回来。

老太太并不理会我,继续扒拉着床下面。从里面捞出一个小娃娃,红裙子黄头发,她颤颤巍巍抹了抹布娃娃脸上的灰尘,靠近她亲了一口,抱在胸前轻轻拍着,像哄孩子睡觉,眼里闪着慈爱的光,一脸甜蜜的微笑。她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在幸福的笑容里微微颤抖,耷拉的嘴角边几道深深的沟纹不再生硬,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影里。我的脸好像一团被浆糊沾紧,凝缩。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疼了。从前对老太太不近人情冷漠刻板的怨气在此刻顿时消融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大声叫回她的魂。只要大声喊三声,她的魂就回来了,我迟疑着。

我最终还是没有惊动老太太,那份甜蜜的拥抱,即使为此丢了魂,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始终没醒,我看着她把布娃娃抱回她的卧室,像伺候小婴儿一样,轻轻把布娃娃放到床里面,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的屁股抬高,在她屁股下面垫张卫生纸,嘴里嘟囔着,小宝贝,别尿床了,垫上尿布就好了。给布娃娃垫好尿布,盖好被子,老太太侧着身子躺在床边上,紧挨着布娃娃的身边,手轻拍着娃娃,嘴里哼着小曲,声音渐渐低了熄了。

我的眼神一直跟着老太太,直到她拥着她的布娃娃躺下睡去,她旁若无人地干着这一切,好像这屋子里除了她和她的孩子,一切都不存在,她的孩子永远都拥在她自己的怀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会尿床的小娃娃。

66

天亮了,李小梅和身边的布娃娃还沉浸在美梦中。

铁政梁早早睡不着了,他只要一醒我就睡不成懒觉。每日早起先伺候老头大小便,洗漱,吃饭。最近老头情绪特别不稳定,动不动就想发火,老伴和闺女只顾忙活人家自己的大事儿,他屁股上的褥疮先长着吧,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

铁政梁疼得直哼嗨,他嘴里喃喃自语:“生不如死啊,陈三儿,你给我弄点安眠片吃吃利索了。”

“外公,我今天去给你买药,敷上药就不疼了。”我心想,你死了,我该倒霉了,你可不能死。

老太太搂着身边的布娃娃,嘴里吧嗒着,鼾声听起来好像从喉管里出来,粗重浑厚地咕噜着,再从牙缝里挤出,气流被阻止变细成颤抖刺耳的口哨,随着吧嗒吧嗒声艰难地冲出口腔。那鼾声时断时续,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偶尔会猛然停顿,像潜入水中憋气,等再浮出水面时,突然爆发出更大更尖利的口哨,从嘴角干白的哈喇渍上呼啸而过,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口臭味。

“外婆,该起床了。”我唤着她,平日里,这时候也该起床收拾收拾,送王天宁上学了。

老太太翻了翻身,呼噜声戛然而止,没有动静了。我疑心是不是昨晚折腾得太狠了。继续喊她还是随便她睡,我犹豫不决地看了看,老太太无动于衷的样子。

“陈三儿,我有点头疼,你给铁英打个电话,让她送天宁上学吧。”老太太用床头的卫生纸擤了擤鼻涕,又侧身睡去。

铁英的婚姻犹如父亲铁政梁屁股上的褥疮一样溃烂变大,阴暗隐蔽的霉菌不仅滋生在人的肌肤之上,可以看见的疼痛,更可怕的是,躲在心灵深处不可告人的角落,酝酿着摧毁一切的不触摸的疼痛。

老太太睡到中午头才懒洋洋地起身穿衣洗漱。她踢踏着拖鞋,蓬着头发,吸溜着鼻涕,拉着长脸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急着说点啥又好像在想点啥。我疑心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饥饿,人一上岁数,对饥饿开始变得越来越迟钝,对心灵的伤痛也渐渐越来越麻木。这是上天对肉体和心灵的惩罚还是保护?

“我昨晚梦见我的老二孩子了,白白胖胖,他活生生着呢!唉,如果当年偷要了他,现在也三十多了……”老太太的眼光幽润发亮,像是穿越时空滴答着青苔味道的老井。

我突然想起了家乡那口吱呀作响的老井,在村旁的老榆树下,井水幽润发亮,四周湿漉漉的青苔,木质的支架上有一把被岁月摸亮的老辘轳,缠绕着手指粗的麻绳,每天清晨,就会听到吱扭吱扭的晃悠着清凉甘甜的铁皮桶的声音。那首村头挑水的歌在初升的红日里

浅唱低吟着:

清晨挑水穿街巷,

水车辘轳吱扭唱,

井绳水桶悠悠晃,

千年不改旧模样。

……

“我的老二啊,你要是现在活着该多好啊,我对不住你呀!”老太太抽抽噎噎抹起了眼泪。

“外婆,都过去多少年了,又不是你的错,那年月,谁敢乱生孩子,别难过了。”

“我良心下不去呀,那是条人命呀,多少年了,我老是梦见这个孩子哭着找我,呜呜呜……”

我心里庆幸着自己,恍惚回到了我二孩出生时的情景,我扛着快临盆的大肚子躺在妹妹家的臭烘烘的牛棚里,两头哞哞叫唤的老牛鼓着铜铃大眼奇怪地上下打量着我,其中的一头母牛也扛着大肚子,她血色的瞳孔里散着点点紫红色的光芒,在黑魆魆的夜里,即使身边有丈夫陪着,那光芒也让人胆战心惊。这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我们惊扰了他们的世界。

“我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是他们把我的孩子害死的,都七个多月了,呜呜呜……”老太太哭得很痛。

牛棚外一阵杂乱窸窣的脚步声,伴着一声轻微咳嗽后洪钟般的嗓门:“你姐陈三儿上不是躲在你家?对待国家政策要老实,耍花招没你们的好下场。”

“队长,都老实交代了,俺姐真不知去哪里了,俺两家关系一直不好,不说话好多年了,她咋能躲俺家哩?”妹子说得没错,我跟妹子好多年不说话了,她会不会把我出卖了。

我和老头脸对着脸屏住气儿,牛和牛头对着头四肢蜷缩着斜卧在我们的身边,淡淡的干草香和着臭烘烘的牛拉出的新鲜粪便味儿刺激着鼻孔,我把即将冲破鼻孔的喷嚏憋了回去,听着牛偶尔发出咂咂的反刍声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在入冬清冷的月光里,在深夜不寐的黑洞洞的牛眼里,恐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随时等待为破裂而来的使命。

“李小梅,你的孩子必须做掉,你是咱单位的先进,万人瞩目的劳模,共产党员的杰出代表,你不带头谁带头?谁拖党的后退谁是革命的罪人。”平时温厚可亲主抓计生的冷香姐此时一脸狰狞,她板上钉钉的话带着冷硬的力量砸入李小梅的心脏。

“冷香姐,你跟前都仨孩子,我只有铁英一个闺女,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有这个机会了,求你放过我这一次吧!”铁英苦苦哀求着。

“你怎么说话的!谁让你生不逢时?今天医院下班了,明天跟我去医院做了,你做也做不做也要做这事容不得你,不用再说了。”冷香砰得一下摔门而去。

那一夜,铁政梁骂了一夜,李小梅哭了一夜,铁家自此要绝后了。

天亮了,母牛温顺地抬起头,在公牛热辣大胆的目光注视里红着眼又低下头,舔着自己的隆起的肚皮,他们可以大胆热烈地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而我们,却潜伏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祈祷着新生命能逃过一劫。

村头开始嘈嘈起来,公鸡打鸣,羊娃咩咩,老牛哞哞,一声清脆的响鞭抽打着吱呀吱呀的辘轳,晃悠着叮当作响的铁皮桶。那首村头挑水的歌在初升的红日里又开始周而复始:

清晨挑水穿街巷,

水车辘轳吱扭唱,

井绳水桶悠悠晃,

千年不改旧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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