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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

2024-07-10 07:48:5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yijiubasinian”通过精心收集,向本站投稿了7篇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下面是小编整理后的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希望能帮助到大家!

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

篇1: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

贾平凹《怀念路遥》阅读

时间真快,路遥已经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常常想起他。

想起在延川的一个山头上,他指着山下的县城说:当年我穿着件破棉袄,但我在这里翻江倒海过,你信不!我当然信的,听说过他还是少年的一些事。他把一块石头使劲向沟里扔去,沟畔里一群鸟便轰然而起。想起省作协换届时,票一投完,他在厕所里对我说: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俩的票比他们多!想起他拉我去他家吃烩面片,他削土豆皮很狠,说:我弄长篇呀,你给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关!想起他从陕北写作回来,人瘦了一圈儿,我问写作咋样,他说:这回吃了大苦咧,稿子一写完,你要抽好烟哩!想起《平凡的世界》出版后一段时间受到冷落,他对我说:一个个都不懂文学!想起获奖回来,我向他祝贺,他说:你猜我在台上想啥的?我说:想啥哩?他说:我把他们都踩在脚下了!想起他几次要把我调到省作协去,而我一直没去,当又到换届的时候,正是我在单位不顺心,在街上碰着他去购置呢绒大衣,我说了想去作协的想法,他却说:西安那地盘你要给咱守住啊!想想他受整时,我去看他,他说:要整倒我的人还没有生下哩!我生病住了院,他带着烟来看我,说:该歇一歇了,你写那么多,还让别人活不活?!想起他的虎背熊腰。想起他坐在省作协大院里那个破藤椅打盹的样子。想起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说:这个病房好吧?省委常委会开了会让我住进来的。想起他快不行了,我又去医院看他,他说:等我出院了,你和我到陕北去,寻个山圪崂住下,咱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

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他虽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读者捧读,他的故事依旧被传颂。

陕西的作家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发感慨:如果路遥还活着,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这谁也说不准。但肯定是他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会干出许多令人佩服又咋舌的事来。

他是一个强人。强人的身上有比一般人的优秀处,也有被一般人不可理解处。他大气,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劲用狠,他让你尊敬也让你畏惧,他关心别人,却隐瞒自己的病情,他刚强自负不能容忍居于人后,但儿女情长感情脆弱内心寂寞。

陕西画界有人以为自己是石鲁,我听到石鲁的一个学生说:他算什么呀!不要说石鲁的长处,他连石鲁的短处都学不来!

路遥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文学或许还不是他人生的第一选择,但他干什么都会干成,他的文学就像火一样燃出炙人的灿烂的光焰。

现在,我们很少能看到有这样的人了。

有人说路遥是累死的,证据是他写过《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书。但路遥不是累死的,他昼伏夜出,是职业的习惯,也是一头猛兽的秉性。有人说路遥是穷死的,因为他死时还欠人万元,但那个年代都穷呀,而路遥在陕西作家里一直抽高档烟,喝咖啡,为给女儿吃西餐曾满城跑遍。

扼杀他的是遗传基因。在他死后,他的四个弟弟都患上了与他同样的肝硬化腹水病,而且又在几乎相同的年龄段,已去世了两个,另两个现正病得厉害。这是一个悲苦的家族!一个瓷杯和一个木杯在一做出来就决定了它的寿命长短,但也就在这种基因的命运下,路遥暂短的人生是光彩的,他是以人格和文格的奇特魅力而长寿的。

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那就是石鲁和路遥。

篇2:贾平凹《怀念狼》小说阅读

贾平凹《怀念狼》小说阅读

贾平凹《怀念狼》作者通过描写人与狼之间,复杂的为敌却又共生的关系。暗射出人是与信仰的共存。

第三章

(……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桠,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翘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屈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跳跃,他们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臭哄哄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

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

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了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神枪手!神枪手!他却趴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我还能喝哩!”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惟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哄哄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

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

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零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绒绒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胡茬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的顺当,大熊猫却如此的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干瘪了的酸枣。

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

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

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第四章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

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为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哭嚎,它是抵着渠底哭嚎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地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是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的速度极快,下坡却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声撵打呼喊,在坡上收麦子的人闻讯从坡上也撵下来,狼就慌了。或许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经艰难,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换一口气的时候,撵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丢下舅舅,眼睛一闪,舅舅看见的是一束红光,真的是一束红光,狼就逃走了。舅舅从狼口里被夺回来,后脖子上留下了三个冒血的窟窿,虽然后来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从此怎么也消失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发红,”母亲说,“只要见他的疤红了,谁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舅家的全部内容,我是数次地去过商州,因为辈份隔了几层,舅舅叫什么名字,村子又是什么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认亲的意义不大,所以从没有产生去寻找拜访的念头。我只说今生今世不可能认识那一股亲戚了,没想却在最后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记者的身份懒洋洋地参加了商州的一次经贸会议。偌大的礼堂里,州行署专员在作关于商州地区现状的报告,他讲到商州是一万八千平方公里面积,划分行政县七个,州直辖市一个,乡镇五百七十三个,总人口二百二十一万,自古以来号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万亩,森林覆盖面积八十九万亩,中小电站三十五座,大型铁、锑、煤矿区四个,贯通四县的国道一条,县级公路十四条,虽不是富裕地区,但五谷杂粮都产,尤其山货特品丰富,如木材、竹器、龙须草、漆、火纸、核桃、木耳、蜂蜜。“还有十五只狼”,他最后说。还有十五只狼?!这一句话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在我听到的所有的工作报告中,从来还没有哪位领导在介绍自己的家底时说到还有狼!但商州行署专员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和,没有故意的口气也没有幽默的神情,这令我觉得惊奇而有趣。会后,我专门去采访专员。

“您在报告中说到狼,”我说,“还有十五只狼?”

“是的,是十五只狼。”“您说的是州城动物园的狼吗?”

“不,是野生的狼。”“您怎么知道是十五只?”

“我让人去普查了,我们为这些野狼编了号,是十五只狼。”“这么说,狼是商州的一份家产了?”

“这当然呀!”专员得意地说,“假如没有狼,商州会成什么样子呢?你们省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说个简单例子吧,山地里的孩子夜里闹哭,大人们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话就是'甭哭,狼来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没有狼,你想想……”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个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地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黄羊吧,商州的黄羊肉是对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来,你一定认为黄羊会更多了吧,不,黄羊也渐渐地减少了,它们并不是被捕猎的缘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黄羊的,可狼在吃黄羊的过程中黄羊在健壮地生存着……老一辈的人在狼的恐惧中长大,如果没有了狼,人类就没有了恐惧嘛,若以后的孩子对大人们说:'妈妈,我害怕,'大人们就会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过油田吗,我可是在油田上干过五年,如果一个井队没有女同志,男人们就不修厕所,不修饰自己,慢慢连性的冲动都没有了,活得像只大熊猫。”“噢,听说商州的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为一只大熊猫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种,已经怀上孕了?”

“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的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么可怕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的难得,作为我是应该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为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巨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草木的花粉掺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时,那灵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产生了,而当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灵魂又飘浮于空,恰好正碰着一只公猪和一只母猪交配,灵魂又注下,新的猪就产生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么,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这一世是人,能否认上一世就不是只猪吗,而下一世呢,或许是狼,是鱼,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额吊睛的大虎。我越是这么玄想,越是神经起来,我知道我整个地不像是个商州的子孙了,或者说,简直是背叛了我的列宗列祖,对狼产生了一种连我也觉得吃惊的亲和感。

在州城住下来,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种轻松,西京便与我远去了。早晨起来,用不着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样的麦片,用不着按老婆的要求必须吞下五粒维生素C和两粒维生素E,晚上也用不着一定得刷牙、洗脚才能上床,奇怪的是我长年患着的口腔溃疡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个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寻找专员要询问几时可以见到那个普查的猎人时,专员却鼓着掌说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发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吗,这是要轰动全国的,老城池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惟一饲养的大熊猫已进入临产期!”“噢。”我说。

“你好像不激动?”

“这当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为十五只狼拍照。”“可这事紧急呀,你应该去采访,详细记录生仔的状况,以告国人。”我赶去了。其结果是那只大熊猫在难产中死去,生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可怜兮兮的幼仔也在不足两个小时内死了。

这是我采访生涯中最为沮丧的一次,然而,我却在那里奇迹般地与我那舅舅相遇了。

篇3:贾平凹《怀念狼》

贾平凹《怀念狼》

《怀念狼》是贾平凹上世纪末的力作,寓意颇丰,被誉为中国商州版的“猎人笔记”。这部叙述无羁,寓意丰饶的长篇小说是一阙寻找天人合一的祈歌,作者苦著三年,历经四次修改后完成。貌似讲述“寻找”狼这一简单的行为,实则拷问人类生存的意义、寻找人类的.精神归属。行文的同时旨在找回曾经失落的自我,找回失去的精神家园,让人成为真正的人。

书评:

小说采用独特的视角,讲述了猎人、记者、烂头为商州尚存的十五只狼拍照存档的离奇经历。血光之灾、金香玉的神州、狼的行迹、古战场的恐怖、记者的幻觉、动物灵魂的游走、肉灵芝等待事件令读者匪夷所思,尽显作者笔法不羁与想象之丰富。

书评:

作者通过描写人与狼之间,复杂的为敌却又共生的关系。暗射出人是与信仰的共存。猎人之所以为猎人,是因为有了狼这个潜在的威胁,商州人之所以为商州人,也是与在狼这个天敌互相博弈的过程中保持着他们天性。一朝,没有狼了,猎人趴了下去,商州人也从此不复原来的活力。原本的他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自己幻化成了狼。他们自己成了自己的信仰,成了自己的拯救。

书评:

猎人、记者、烂头在为商州尚存的十五只狼拍照存档的差途中,血光之灾比比皆是,妖夭奇遇倏然丛生,诡事异象迭出不穷……

上帝把颠覆一块文学样板的策源地给予贾平凹之时,已经洞察到这位小说英雄会纵情高歌地开拓文学的疆域,将一部奇书传到人间。

篇4:贾平凹 怀念狼

贾平凹 怀念狼

《怀念狼》是贾平凹上世纪末的力作,寓意颇丰,被誉为中国商州版的“猎人笔记”。 小说采用独特的视角,讲述了猎人、记者、烂头为商州尚存的十五只狼拍照存档的离奇经历。血光之灾、金香玉的神州、狼的行迹、古战场的恐怖、记者的幻觉、动物灵魂的游走、肉灵芝等待事件令读者匪夷所思,尽显作者笔法不羁与想象之丰富。

一、内容梗概

小说采用独特的视角,讲述了猎人、记者、烂头为商州尚存的十五只狼拍照存档的离奇经历。血光之灾、金香玉的神话、狼的.行迹、古战场的恐怖、记者的幻觉、动物灵魂的游走、肉灵芝等等事物令读者匪夷所思,尽显作者笔法之不羁与想象之丰富。

作者貌似讲述“寻找”狼这一简单的行为,实则拷问人类生存的意义,寻找人类的精神归属。行文的同时旨在找回曾经失落的自我,找回失去的精神家园,让人成为真正的人。

二、创作历程

早在《高老庄》之前,贾平凹就开始了这部小说的谋划,从动笔到完稿,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大的修改就四次,越写越恐慌,几次沮丧得撂笔不写。此稿构思时十分激动,写作却很艰难。改三稿时十分沮丧,不知此书到底怎样,真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第四稿的修改又特别兴奋,这是贾平凹写作时的真实心理。

三、点评鉴赏

《怀念狼》所要表现的,是重大的、带有浓郁人类忧患的世界性主题。

作者通过描写人与狼之间,复杂的为敌却又共生的关系。暗射出人是与信仰的共存。猎人之所以为猎人,是因为有了狼这个潜在的威胁,商州人之所以为商州人,也是与在狼这个天敌互相博弈的过程中保持着他们天性。一朝,没有狼了,猎人趴了下去,商州人也从此不复原来的活力。原本的他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自己幻化成了狼。他们自己成了自己的信仰,成了自己的拯救。

篇5:贾平凹:怀念陈忠实

贾平凹

在忠实去世的那几天,因为太悲伤,也因为参与着要料理他的后事,时间紧张,我是在撰写挽联时,挽联的注解部分被人拿去发表了。也就是大家看到的那个短文。在短文里我引用了两句古语:水流原在海,月落不离天。忠实确实是这样,伟大的灵魂都是这样,像月亮一样,落下了仍在天上。在他百日那天,一帮朋友以诗文朗诵的形式追思他,我是参加了,今天我们又聚集一起,以朋友的名义,以读者的名义,以文学的名义怀念他。

贾平凹在刚刚布置好的陈忠实追悼现场

凡是对国家,对民族,对人民有大作为大贡献的人,我们都要纪念他,都要为他修一座庙的。忠实的这座庙,虽然真砖真瓦的还没有,但是,它已经建在了我们的心里。

在中国的近代历史上,关中出了好多先贤,比如李仪祉,于佑任、杨虎城,比如石鲁、柳青,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民族精英。忠实的出现,使这一条清流延续,他的七十四年是辉煌的,光荣的。

忠实是极其典型的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讲究立德立言,他的立德,在于他有大政治的情怀,即爱国爱民,天下意识,信仰坚定,扶贫助弱,热心公益,行为刚毅,敢思考,能担当。每当读到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当,为万世开太平”,我就想到忠实。这话并不是我在忠实去世后说的,忠实还活着的时候我也这么说过。张载和忠实都是关中人,他们配得上正大人物这种称号。他的立言,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宣传弘扬中国的文化,他的《白鹿原》就是一部文化的`煌煌巨著。中国的当代文学史上必有它的浓笔重彩。正是他的立德立言,时代不会忘他,社会不会忘他,他的人格的和文字的魅力永在。

忠实的立德是如何完成的呢,忠实的立言又是如何实现的呢,这是我们在怀念他之际值得我们自己追问和深思,从而给我们以启示。回想与他交往的几十年间,他是有“中信沉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凡是在党和国家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从来都是清醒地,自觉地,挺身而出,旗帜鲜明,他的政治嗅觉,他的大局观,他的勇于担当,我是敬佩不已。而在社会公益活动中,在对待业余作者的扶助上,他又是宽厚的长者,不厌其烦,古道热肠,这更让我自叹不如。从当年我们一块组建群术文学社到后来的陕军东征,在作协一块工作,他视文学为神圣,对创作的刻苦和认真,我是亲身体会的,读他为《白鹿原》所写的创作笔记,我曾经感叹过他为文学倾注了那么多心血,隐忍了那么多委屈和寂寞,下了那么多苦功夫,感到了我自己的种种不足。忠实的为人为文让我们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啊,他是朋友,他是长者,他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忠实离去了,他留下了巨大的遗产。我们怀念他,纪念他,就是要把这份为人为文的巨大遗产承接下来,扩大开来,把陕西的文学搞好,把我们的创作搞好。

(本文是贾平凹主席在“纪念陈忠实座谈会”上的讲话稿摘要)

篇6:贾平凹新作《怀念狼》

贾平凹新作《怀念狼》

《怀念狼》(作家出版社版)应该算得上是贾平凹的一次大的变体。以往贾平凹的小说或散文,带着农民式的现实主义态度,跳不出自己的人生经验和阅历,虽有韵味,却少神性。《怀念狼》一改写实的思路,也不再以个人的情趣和嗜好来折磨读者,而是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极尽虚幻的想象,构筑了一个人与狼的'情仇世界。它表现出人性与狼性的难舍难分的渗透与转换。也许,狼性根本上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只因为有了狼的存在,才把人性打磨得纯正一些。所以一旦狼从商州的生活中消失,猎狼队长傅山以及他家乡雄耳川的人都要蜕变成人狼。傅山是一位不断遭受阉割之苦的英雄,他是靠着狼性的贯通,悲壮地爆发出了最后的英雄气概。这样的英雄故事自然闪烁出神性之光。

贾平凹写《怀念狼》显然是运足了气的。相对于他最近的创作,《高老庄》也好,《土门》也好,都感到缺少一种气场的存在。写作其实就是一种气功,运足了气才能发功。有没有运足了气,结果大不一样。有的作家还没有运上气,提起笔就写,尽管拳脚套路打得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可是一把风就能把他扇倒。倘若一个作家首先能守住丹田,静心养气,等气运足了,也许一个马步,一个推掌,就令五步之外的人望风生畏。《怀念狼》可以说是一部贾平凹守住丹田的小说。

篇7:贾平凹《怀念狼》原文

贾平凹《怀念狼》原文

这仍是商州的故事。

关于商州的故事我已经很久的时间未写了,可以说,岂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里我们那个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题材的写作都似乎没了兴趣。这些年里,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样子确实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红格衬衣外套上缀满了口袋的马甲,戴一顶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长的那一种,而且反戴,胸前便挎着一个或两个相机,似乎要做摄影家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能拍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愿意丢掉一个文人的头衔罢了。西京城里依旧在繁华着,没有春夏秋冬,没有二十四节气,连昼夜也难以分清,各色各样的人永远拥挤在大街小巷,你吸着我呼出的气,我吸着你呼出的气,会还是没有头绪地开,气仍是不打一处地来,但我该骂谁呢,无敌之阵里,我寻不着对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壶闷酒,笑着说,这次高职评定我要退出了,惟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着房子、汽车和街上又流行什么时装,她唠叨毕了,开始把什么巴拿马美容泥往脸上涂。我就用遥控器一遍一遍翻着电视机的频道,一直翻到了节目全部结束。

清晨对着镜子梳理,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照照,我就讨厌了我自己!遗传研究所的报告中讲,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将再不长出胡须。看着坐在床上已经是三个小时一声不吭玩着积木的儿子,想象着他将来便是个向来被我讥笑的那种奶油小生,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悲哀。咳,生活在这个城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挣着挣着还要先进而被派去商州采访,并从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镇安的老县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非常地疏远,而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捡也捡不起来的脉网了。

是狼,我说,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也由此对生活的热情,于是,新的故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发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为肆虐的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交界地,曾经因狼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顶,四周丛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

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汤,喝毕了还要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之所以还没有迁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

山民陪我去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桩,竟然还看见了一个残去一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乱石堆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灾毁了?!我先以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本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狼?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时狼真的多,成千上万只狼围住了城池,嗥叫之声如山洪暴发,以致于四座城门关了,又在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企图打发狼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着绿光,开始了叠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狼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人的身上。当人与狼在这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狼,这可能是狼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进了一批狼的同盟军,即豺狗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洞,掏食肠子,一时城池陷落。从那以后,狼是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过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还干糊在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菜中还夹着狼毛。也就是狼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

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x奸了他的女儿,匪退后,邻居的阿婆用烤热的鞋底焐女儿阴部,焐出一碗的精ye。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园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顶的少,但狼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

背着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热腾腾的被剥开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队却有吃有喝,各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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